江细微一凝,紧接着,眼瞳中跑过无数数据。
    尤利亚认出了这个举动,他一定是在全局数据库中查找资料,他笑着打断:你在查什么啊,别查奇怪的资料你还下载?!
    江的意识一瞬归位:我懂了。
    尤利亚:
    他准备一般轻吐一口气,而后一手虚虚地落在对方腰侧,他发现,尤利亚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您可以放松一些。江说,我看资料上说,如果紧张,您会感受到比较明显的不适。
    尤利亚:
    他的胸口被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尤利亚卿轻巧跳下控制台,把江亦愁揪回电脑前:你刚下载的什么奇怪资料,给我删了!
    *
    那之后,尤利亚卿像是彻底忘了这档子事,很快又返回工作当中。
    他们的每一天还是和之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建设冷星、分析光球、还有新加入的冷星地壳地质分析。
    唯一的一点不同是,现在,尤利亚卿打算休息时,会过来拍他的肩,叫上他一起。
    他的枕头也被尤利亚卿彻底移走,他们能享用一个枕头,额抵着额,甚至不用牵着共享梦境的光纤丝,两人的pgo波自动同步,一起进入梦境。[1]
    生日那天的脱轨,他曾经那么接近的东西,好像完全不存在,就像是抚过湖面的柳枝,涟漪般的痕迹很快就平复了。
    以前,他能躺在尤利亚卿身边,是因为从来没有那方面的概念,是真的能心无旁骛、极其单纯地躺在尤利亚卿身边,和他共度梦境里的每一个场景。
    但现在,他体验过亲昵又充满征服的满足感,也从资料里学到了些尤利亚称之为乱七八糟的东西,躺在尤利亚卿身边这件事,忽然变得无比煎熬。
    他越是参观尤利亚卿的梦,心里越是抑制不住地回想那一天,那个念头像个发痒的种子,根在他心里,折腾得他整夜整夜没办法平静。
    直到某天晚上,尤利亚卿来来回回做了好几个美梦,梦里有璀璨的、金光一样的晶体管树,漂亮的、相错而行的旋穹,来来往往的、交错的悬浮车灯。
    忽然,梦境一跳,黑暗中,浮现出一个他极其眼熟的地方,夜歌者号的高能实验室。
    这间实验室一如既往地淹没在黑暗中,所有的设备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他有些怀恋地左右打量,忽然听到了一些让人心悸的声音。
    他听过这种声音,这是有人在偷偷接吻。
    声音的来源,恰巧是l型实验台后。他满心惴惴地听了半天,越听心情越是亢奋,是谁,谁这么法外狂徒,会在尤利亚卿的实验室,悄悄接吻?
    他大着胆子去偷窥一眼,谁知刚前行一步,两个法外狂徒拥抱着,纠缠着,换到了漂亮的窗口。
    看清楚两个人的一瞬间,江简直不敢相信。
    他敬爱的尤利亚卿被人推在冰凉的观景窗上,发丝散乱,衣衫也凌乱不堪,他从没见过尤利亚卿这样的表情,更不知道,原来亲吻的时候是可以拉开肩上的衣服,原来可以不止是温柔地亲,还有霸占欲的轻咬和撷取。
    而实施着这些不轨行为的,竟然是
    他自己。
    第61章 睡眠晶体 在你心里,住着一个让人美
    从玻璃里影影绰绰的倒影,他万分确定,眼前和尤利亚卿温存的人,的确是他自己。只是神情,气质略有不同,看起来是个很干净的忧郁美人。
    所以这是梦么?还是尤利亚卿对他的期望?或者,干脆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的数据流奔涌的速度很快,好像所有的处理器全都被这个画面调动了。一方面,他觉得不太适合继续在这个梦境中徜徉下去;但另一方面
    梦境总是跳来跳去,持续的时间很短,没等他做出决定,这个梦就消弭了。此后的梦境,他都兴趣缺缺,满脑子都是刚才的画面。
    他像是窥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第二天醒来后,他一见到尤利亚卿,就莫名其妙地心虚,可他又忍不住去看,一遍遍地回想。
    那天以后,他再进入尤利亚卿的梦境,总会有些隐隐的期盼,希望从纷乱的梦中找到最特别的那一个。
    可惜他越是盼望,越是会失望。
    尤利亚卿都把不断读文献的梦境重复了快八千多遍,就是不温故他真正想偷窥的梦境。他像是尝到了一口甜头的人,只给露了个可人的边角,就彻底遮掩住,再也不让看,这让他原本就焦灼的心,变得越发奇痒难忍。
    有时候,他从梦境里脱身出来,眼前的尤利亚卿抵着他的额,安定而放松地睡着,就像森林里平静的雪湖,他的一切阴暗、贪婪、不能宣之于口的想法,都被映射得清清楚楚。
    他翻来覆去,因为拿不准尤利亚卿可能的反应,这个念头生了灭,灭了生,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就独自跑去实验室,用那些枯燥乏味的数据分析和模型拟合来麻醉自己。
    翻来覆去的过程中,他忽然想到,那段他看到的梦境,其实已经成为他数字记忆的一部分,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取出来查看。
    这简直让他大梦初醒。
    他拿自己的后台记忆整理程序为载体,又悄悄录了一段尤利亚卿睡觉时的pgo波作为触发开关,做了个睡眠晶体。
    握着晶体的时候,他接收到晶体中保存的尤利亚卿的pgo波,自己的脑波会自动同步,一遍遍梳理自己的数字记忆,或者,当尤利亚卿在身边的时候,和他共享梦境。
    谁知,那天上午,晶体刚刻录完成,他还没来得及实验,大门骤然被打开了。
    尤利亚卿站在门口:干什么呢?
    江隐瞒了睡眠晶体的初衷,只说它能带来类似清醒梦一样的效果,让自己安眠做梦。
    嗯。
    尤利亚卿低着头,不大的晶体在他指尖留下漂亮的衍射光线。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恍悟,又像是蔚然。
    这东西,我先没收了。
    睡眠晶体彻底滑入了他的口袋。尤利亚卿话锋一转,之前你发现的那件事,冷星表面地质测年结果不同的事,我新派了无人机过去,花了快一个月的世界全部重新取样了一遍。年份不同的地方,我都用不同的颜色标注出来了,你看。
    他灵巧操作键盘,冷星的全息投影立即弹出,整个星球无比斑斓,大略一扫,整个冷星表面,地壳年龄竟然全都不同。
    其实,这几天我想做个实验。尤利亚的声音低下去,你也知道的,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进入分形时空了
    上次进入分形时空的经历太过于离奇,他有些担心如果再度进入,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开始建设冷星之后,更没有时间去想分形空间的事。
    江亦愁点头,顺口问:您为什么没再用分形时空了?
    尤利亚有好一阵没说话,之后才淡淡一笑:以前无牵无挂,现在有了牵挂,不敢放开手脚了吧。
    江亦愁觉得这句话理解起来有些费劲。
    他还正在琢磨,肩膀被尤利亚卿一拍,和他讲了大致的推测。
    这一点。他指着其中的贴近北极的某一片色彩,它的地质测年距现在很近,近到只有几年的时间。这一点启发了我,但现在还需要验证。所以,我想驾着鬼车,进入分形时空,不是我们平时去的那一层,而是更深、更底层的地方。他稍稍偏头,轻声说,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
    江亦愁不假思索:好。
    你先别急着答应,我得把后果和你说清楚。尤利亚说,更深处的地方,我曾经去过一次,差点回不来,而且里面的时空是扭曲的,也很难辨别方向。如果你和我一起去,最坏的情况是,你和我都被困在分形时空中,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永远都没办法摆脱。
    他抬头,认真盯着江的眼睛:你愿意么?
    江亦愁没能完全理解这段话背后的含义,但他模糊地感觉到,尤利亚卿的问法,像在寻求一个极有分量的隐晦承诺。
    这承诺的答案,很多年前,在夜歌者号上,他就想得清清楚楚。
    江亦愁缓而坚定地点点头:我愿意。
    *
    两人开始着手做分形时空的准备,首先要解决的,是方位无法确定的问题。
    尤利亚卿做了个怀表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耳坠,其实是个全息定位仪,它打开是个球形全息投影,以冷星为基准0点,根据鬼车移动距离,按照一定比例记录绝对位移。
    这相当于不被分形时空中的扭曲空间扰乱,重新建立坐标定位系统。
    之后要解决的,是目的地时间无法确定的问题。
    这一点江亦愁想出了对策。以前他为了帮夜歌者号模拟航路,曾经把现有已知宇宙的星图保存进数据库,他提议进行局部对比和整体参照的方式来确定宇宙时间和星球时间。
    两个基本难题解决后,尤利亚不假思索,立即出发。
    和以往鬼车的浅层跳跃不一样,这次鬼车一刻不停,一直往更深处跃迁,深到他甚至怀疑,这个方向永远不存在底。
    以前,地球上的很多人,会有深海恐惧症。海底幽深的深渊里,阴郁、无光、无边无际,窗外是庞大的、陌生的水生生物,人处于封闭的、一成不变的空间中,非常容易抑郁。
    分形时空,其实和深海很像。
    鬼车窗外是连绵不断的、令人眩晕的绚丽时空,一样的深不见底,一样的无边无际。鬼车里,又是一成不变的数据和分析。
    这种极端环境会给人一种错觉,他们周围的时间、空间早已停滞,而他们在重复地过着毫无止境的同一天。
    有时候江亦愁在想,如果他是个人类,或者他身边的人不是尤利亚卿,可能早就崩溃了。
    进入分形时空后第十八天,他们依据星图找到了更早时候的冷星。
    他们向着这颗近似的星星飞行,看似咫尺之间的距离,整整跃迁了三十八次、连续飞行30多个地球日才将将抵达。
    鬼车直接降落在冷星贴近北极的地方,尤利亚连着忙了好几天,全在架设服务器、布置生产线,忙碌了好久,但第一枚硅晶体还没有生产出来,他却忽然提出要折返。
    返程倒是很快,根据怀表上记录的绝对坐标轴,鬼车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原来的冷星位于基准0点的冷星。
    令他惊奇的是,这颗冷星贴近北极的地方,竟然凭空冒出了一条生产线,和他们穿过长长的分形时空,在不知名的冷星上留下的那条,一模一样。
    尤利亚望着这条生产线,忽然笑了,就像是看到黑暗中的曙光。
    他开始拉着江亦愁,越来越频繁地穿过分形时空,抵达不同的冷星,放置好生产线,然后回归0号冷星,新的生产线和硅晶体便自动出现。
    但他们选择的时间点不能太久,有一次,尤利亚卿选了个数千年前的冷星,再返回来时,生产线已经彻底风化,连硅晶体都崩解得不成样子。
    往复几次之后,听尤利亚解释,江亦愁终于搞明白了它的原理。
    就像一条光路一样,我们看到的光,是从一个点笔直射出,抵达另一个点,一路上都心无旁骛,对么?
    江亦愁点点头。
    放大看呢?
    尤利亚走到一个激光观察装置前,透过电镜将激光束放大。原本平滑的、细线一般的激光,放大之后变粗数倍,好像无数光点纷乱地凑在一起。
    其实,如果我们有观察量子世界的能力,会看得更加清楚,光并不是只走直线,它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尝试过了各种路径,所有的光走过的路径,积分之后,结果是光走直线。
    江有些不解:这和冷星有什么关系?
    这还多亏了你。尤利亚笑着说,还记得你发现的,0号冷星地表各处地质测年不一样么?好像是无数个冷星上各出一块补丁,凑成的0号冷星。最开始,我也只是个推测,会不会,冷星和光的路径一样,存在积分行为,在看不见的分形时空里,冷星有无数种路径,积分后的冷星,就是我们看到的0号冷星。我和你的第一次实验,就是为了验证这个道理。
    其实,尤利亚只说明了一部分。
    从他通过光球,进入分形时空后,他开始推测另一件事:和光路、冷星一样,我们的世界也不存在所谓的时间,过去、未来,其实都藏在分形时空的褶皱里,而我们经历的现在,是无数个过去未来积分后的平均态。
    不过,要验证这个猜想,难度就堪比登天了。
    尤利亚只能暂时将它抛诸脑后。
    对了。
    尤利亚从光刻机里取下了一件物品,交给江亦愁,看看这个。
    这是他的睡眠晶体,尤利亚把里面的pgo波替换成了新的:他截取了自己梦见江时候的脑波,刻录进去,还改了个小地方只要尤利亚像现在这样,满怀着江无可取代的爱意想念他,这枚睡眠水晶会和他的脑波共鸣,在末梢散发出璀璨的微光。
    别人只看得到你的木偶外壳,可我知道,在你心里,住着一个让人美梦成真的小王子。
    尤利亚把水晶交给他,笑着点了点他的胸口。
    他漂亮得,像是干净脆弱的雪湖。
    刹那间,江亦愁一直压抑在心底的东西全部复苏。
    尤利亚熨帖整齐的衬衣,轻轻一撕,就像花一样绽开,宝石般的扣子清脆地零落一地,颜色极淡的唇,用力亲吻就会像滴血一样殷红。
    他小心过、试探过、万分难捺地偷吻过,每次的亲吻都郑重到小心翼翼,但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强硬、压迫,用最纯粹的蛮力释放自己的心情。
    在绚烂的分形时空里,他近乎贪婪地侵略,从指挥凳到控制台,用人类的方式,一路攻城略地,撕裂尤利亚卿最后的铠甲。
    后来,混乱中,他用力将尤利亚卿抱起,轻轻放进了弹射仓里。
    曾经,他被尤利亚卿抛弃,独自一个人,在无际的太空中漂流了93年的弹射仓。
    舱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每一道都是他想念尤利亚卿的痕迹。
    弹射仓是单人设计,其实很小。江跟着挤进去的时候,尤利亚嘴上开了句玩笑,却张开怀抱拢住他,驯服一般吻江锋利的眉眼,缓缓引导他横冲直撞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