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8

作品:《再会你

    到月亮湾的时候,天完全黑了,大雨侵袭整座城市,从北方吹来的寒流强势过境,道路却早早开始拥堵,因为讨生活的人总要归家。
    和上次一样,电梯卡在某一层迟迟下不来,陈嘉效跑进楼道,和外面滂沱的雨一起惊醒了声控灯。
    到了十九楼,他先拍门,尽量克制力道,不想让她在这样可怖的雨天还要承担有陌生人来砸门的恐惧。
    在一分钟没有回应后,陈嘉效把卡片放进大衣口袋,去验证指纹。
    上一次从英国回来后她主动要他录的。
    机器上有汗雾,陈嘉效索性摁密码,还能听到伴随绿色指示灯响起的轻快“叮”声。
    房子一片黑暗,气温很低,那股浓重的潮湿气息和外面无异,可陈嘉效一走进去还是被无可避免的浑浊味道刺激到下意识屏息。一秒过后,他重新打开气道,小心翼翼分辨一股接一股灌进体内的是呛鼻的尼古丁气味。
    他也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放任自己在这样难以忍受的环境里尽情麻痹。
    心口一阵刺痛,分不清是跑动太剧烈还是“烟”吸猛了,陈嘉效小心翼翼将门合上,把湿哒哒的鞋脱了,摆在玄关那双高跟鞋旁边。
    整间屋子都是烟味,越往里越浓,无法捕捉的空气也是污浊的,陈嘉效根本无法根据气味分辨前进方向,只是单纯凭感觉。
    终于,他看到藏在沙发那里露出的一头长发,比黑夜更黑,永远那么凉滑柔软。
    陈嘉效嗓子发干,迟迟无法平静,始终在微微喘气,一步一步走到她正前方。
    郑清昱席地而坐,一点猩红还在那两瓣嫣然的唇间燃着,她身上还是那天去见王惠中穿的长裙,和她一样,无论怎么折腾,总不至于太狼狈。
    她肌肤清透雪白,这个时候在昏暗中更明显,眉弓、眼窝、鼻梁、唇峰在消散不去的白雾中被晕染又沥去什么杂质,更清晰如画。
    陈嘉效久久盯着那张没有光影也轮廓精巧的脸,忍住一腔滚烫的呛意,看向这样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女人身边都是些什么。
    四处散乱的纸张、已经停止工作的电脑、满地的烟蒂,触目惊心。
    陈嘉效呼吸渐渐紧促,胸骨都要裂开,缓缓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眼眶猩红,强抑住鼓起下颌的颤栗,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郑清昱自始自终目光是偏移的,从他进来到她面前,没有一刻变动,如果不是她还在抽烟,僵硬又有股奇异美感的姿势让人像一具雕塑。
    陈嘉效根本不敢往下想,在他来之前,她又这样不分日夜坐了多久。
    “郑清昱,你非要这样不爱惜自己吗?”
    一声极短促的抽噎从郑清昱耳边刮过去,她夹烟的动作一顿,长长一截烟灰正好掉落,灼到的却是陈嘉效的手。
    他颤抖抚上她的左脸,像以前两人每次接吻最习惯用的开场动作,轻轻将人转过来,一时分不清是他沾有雨的手更凉还是她的肌肤更凉。
    “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郑清昱一双空洞的眼终于转过来,可陈嘉效还是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做都不能让它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她任由他拿走了在爆裂双唇间已经燃到尽头的海绵体,歪了歪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郑清昱!”陈嘉效双手捧住她脸,固定住让她面对自己,压抑地爆发,低下头试图传递给她一些体温。
    在一片阴翳里,他看到她缓缓闭上双眼,就这样一个动作好像是耗尽体力的疲累到极点,陈嘉效心跳一滞,被无状的恐惧撕裂了。
    他正要摇晃她,忽然听到极低极微弱的一串声息,“我上次去牛津,去了学长大学最好的同学家里,当时家里没人,我就往信箱投了一张明信片,说明我是崇拜学长的学妹,希望可以和他取得联系了解一下学长在英国上学时候的事情。”
    郑清昱即使孱弱,一段长长的话没有丝毫挺停顿说完了。
    陈嘉效身体一僵,大脑突然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开口。
    心口渗出的酸苦快要满溢,他整个人如同陷入外面世界的狂风暴雨里,再挣扎也是徒劳,灵魂被冲烂了。
    她还是因为尽霖哥再次这样毫无节制地抽烟宁愿毁灭自己吗?
    这一次,又是得知了什么让她一生也无法释怀的爱与遗憾?
    “上个月我发现邮箱里有一篇英文的邮件,那个人真的联系我了,我们断断续续聊了很多,他确认了我的身份并确定我真的和学长认识后开始和我讲述学长的事,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学长在英国上学的时候发生过这么多故事,他慢慢接受了英国的一切,每一天都很开心,甚至开始接纳曾经抛弃他的父母。可我那个时候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多次试图和我分享他的一切,想让我不要为他感到难过,可我那时候总觉得他是在刺痛我,他适应英国的生活甚至爱上那里就是背叛了我,然后他就不再和我说了。”
    第一次听到这些,陈嘉效无法克制自己的心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她突然打断不肯往下说了。
    可他又隐约觉得,她每说的一句话对她而言是一种自杀式的毁灭。
    “后来我问那个人,他最后一次见学长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话题过于沉重,那边时隔半个月才有了回信,郑清昱在昨晚才看到。
    “他说他最后一次见学长就在学长回国前两天,学长带了一个中国女孩去他家里参加派对,说他们两个后天会一起回国。我又问他,‘那个女孩是他女朋友吗?可据我之前掌握的信息,学长在国内是有女朋友的,学长还曾经以您和您当时女朋友在叹息桥下拥吻的照片作为明信片底图发给他在国内的女朋友’。”
    似乎已经察觉到什么,陈嘉效心脏莫名发痛发紧,情不自禁呼唤她的名字:“清昱……”
    觉得怀中人的体温在一点点消逝,他本能加大力道搂紧她,想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
    郑清昱脸上不辨悲喜,准确来说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像枯萎的玫瑰的唇在动,“他说,‘albert说他被抛弃了,他们分手了’。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好久,对他的英文名一点都不熟悉,我想我还是更习惯别人叫他的中文名。他说albert和angel是牛津大学最出色的中国留学生,他们两个人经常一起做实验、写报告,留学生们组织什么活动他们两个人总是最积极,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很般配。”
    郑清昱忽然离开陈嘉效的怀抱,陈嘉效抬手试图抓住她,可他指节发硬,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她捧来一沓资料,翻了几页,展示给陈嘉效看,“这是我曾经写过的在那架飞机上一个也是牛津留学生的女孩,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她出事后,家里只剩她母亲一个人,我们团队曾经关注随访她母亲长达一年,把一个失独母亲的生活呈现出来,当时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如果我没记错,你也给这位母亲捐过款。去年那个女孩的母亲也去世了。”
    郑清昱给陈嘉效的感觉的是她语序很混乱,可吐字又很清晰,其实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是有意在避开什么。
    这让他很为难,不知道是该阻止,还是像他承诺过的那样,做一个合格的聆听者。
    “那个阿姨说,她女儿回国前告诉她,这次要带一个男孩回家。我后来整理资料的时候才发现,她英文名就叫angel。”
    空气里猝不及防响起一阵抽噎,郑清昱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看着陈嘉效说的:“他不是因为我回国的,他不是因为我回国的,因为我说了分手,所以我们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了……他不是因为我回国的,不是……”
    她口中反反复复说的不过是这几句话,最后毫无征兆仰起头向后倒去,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陈嘉效心惊肉跳把手绕到后面抱住她,不停叫她名字,满额头的汗。
    郑清昱只是一声抽噎太长了,她死死咬紧牙关,从脖子到整颗脑袋被烫到一般通红,细细的颈子筋肉和血管分明暴突,随时会折断。
    没过多久,陈嘉效衣袖就湿透了,她一滴滴滚烫的泪流到他指缝里,很长一段时间根本哭不出声音,陈嘉效担心她会窒息,又担心她会昏过去,根本没有办法,只能抱紧她,让她脸贴到自己胸膛。
    他整个人乱糟糟的,身体麻了一半,当清凉的唇碰到她发热潮湿的额头时竟然会心生恐惧。
    “啊!”郑清昱终于从喉间爆破一声嘶哑的哭吼,眼前白一阵暗一阵,感知都没有了,只有四肢都被拆解四分五裂的痛。
    陈嘉效还逼迫自己梳理她刚才的话,因为把人抱得太紧,他身体也一直在抖,耳边全是隔绝不断的雨声,她的哭泣是直接透到他心房去的。
    “在认识我之前,和他青梅竹马的是黄梦寻,他喜欢的人是黄梦寻,也不是我。”
    “什么?”陈嘉效突然痛恨这场雨,他没法听清她的话,心底一阵发慌。
    他低下头想找她的眼睛,郑清昱整个人是蜷缩成一团的自我防御状态,脆弱到极点的孤独和执拗。
    “所以他到底爱过我吗?我算什么呢?黄梦寻说我不过是他众多笔友之一,他不是只和我写信,只不过刚好我喜欢他,他又放弃她了,所以他对一个每天都渴望和他写信的小妹妹产生了感情。可如果我不再黏着他了,他也可以潇洒往前走了。可我想不明白,他不喜欢黄梦寻了就可以立马和我谈恋爱,我和他吵了一架他就在英国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了,还要一起回国见家长,这是我认识的周尽霖吗?还是说……我只是喜欢我想象出来的一个影子。”
    雨不知道什么变小了,陈嘉效终于听清她的话,捧起她的脸,眉头压得很低,“你在说什么?”
    郑清昱空洞的眼睛注视他许久,唇角扯出一个笑,一滴泪却迅速从眼里滑出来,呈现一个很诡异的表情。
    “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对不对,你肯定在想,我不过就是和他谈了半年的恋爱,多和他写了几封信怎么就到永远释怀的地步了?”
    郑清昱忽然把眼睛一闭,恍恍惚惚,“你肯定也知道,他喜欢的人是黄梦寻,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肯定知道。而我不过是他得不到回应之后的一个安慰。”
    陈嘉效瞳孔渐渐四分五裂,在某一个瞬间脑中炸出一片白光,拿指腹轻抚她的眼下,试图让她掀开眼皮看看自己。
    “不是这样的,清昱,你听我说,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
    郑清昱一点反应都没有,如果不是残留在眼角的泪痕还时不时闪过一阵晶莹,会让人错觉她已经了无声息了。
    “尽霖哥和那个女留学生的事我不知全貌,暂且不能给你答案,可你听我说,周尽霖自始自终喜欢的人只有你。”
    说完后,陈嘉效忍着刺骨的心痛目光紧紧盯着郑清昱,整个人被悲怆填满了。
    他在向他爱的女人保证的是另一个男人对她的爱慕之情。
    过了很久,郑清昱慢慢睁开眼,那双总是漠然厌世的眼终于再次睁开,只剩下一片静默的死气。
    陈嘉效快速呼吸几口气,握紧她肩头,尽量稳定心神一字一句告诉她:“像你说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几年我们一起住在家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件事。尽霖哥那时候就喜欢你,他喜欢的人只有你,我目睹过你们互相写信,我还替他拿过你的信。”
    郑清昱久久看着他不言不语,忽然捂住嘴巴笑出声,这一抬手让陈嘉效猝不及防,整个人重重往后一晃,满脸愕然看着她。
    可很快,她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就鼓满了泪,充满哀伤,冷笑渐渐变成了细碎的呜咽。
    “就因为你和他关系好吗?叁言两句就想安慰我……不,你不是在安慰我,你是在笑话我,你肯定恨死我了,因为我因为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抛弃了你,放弃了我们的爱情……”
    郑清昱声音越来越小,整个人不断往后缩,自己把自己抱住,脸埋到膝盖里,只恨没有一个躯壳可以把她藏匿到黑暗里。
    陈嘉效眼睛红了,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触碰她,任由两人之间拉出的一段距离,哑声说:“有一次他外出参加比赛赶回来的时候收发室肯定已经关门,可他猜你的信已经到了,他不想错过,不想多等一天看到你的信,也不想让你晚哪怕一天收到回信,就拜托我去替他拿。你知道吗,他从来没有因为这种‘小事’求过别人。那个时候整个家星都知道他和一个叫‘真真’的女孩子写信,可他们那些男生提到你名字,尽霖哥都不会让他们继续肆无忌惮开玩笑,我看得出来,他不喜欢那群人提起你,所以那晚我拿到信后没有直接放到尽霖哥的床头,我怕被别人看见。我一直没睡,等到他回来,他感谢我,感谢我替他保护那封信和真真。因为他信任我,所以他告诉我他和真真的故事,他们是在一次夏令营认识的,可是那时候真真才五年级,叁年后他们在一场数学竞赛中再次遇见,真真认出他了,和他打了招呼,事后他也拜托了真真的同学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真真,他也发现了塞在他书包里的小纸条。他之所以没有立马联系真真,是因为他冷静下来了,他觉得真真还是个小妹妹,这么优秀,在冲刺关键期,他不敢轻易上前,怕是一种冒犯。而且那一个月,他的手机也没有来自真真的消息,他其实有点失落,觉得真真也清醒了,不想和他有太多联系,他想:是啊,真真这么漂亮,在学校肯定有很多追求者。”
    “他很珍惜能和你写信,哪怕一辈子就这样,甚至就那一段时光里可以和真真保持这样的距离他就已经很满足了。他说真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她纯真、干净、可爱又美丽,他想守护她,哪怕是那些男生言语调侃真真他都受不了。”
    说着说着,陈嘉效好像真的陷入了一段美好轻盈的记忆,笑了,“我当时还调侃他是枯木逢春。他从没有谈过恋爱,追求他倾心他的女孩子一大把,可他没对谁动过心,可他确定真真是他第一次并且想要用尽全力去守护的人,可他怕这对你的影响不好,同时他怕影响你,所以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爱。老实说,我一开始都觉得只是他单恋真真而已,真真是真的把他当作一个不错的笔友。后来,我经常帮他拿信,他每次给你买的礼物会向我展示,询问我的意见。有个手工书签,是我和他一起去买的材料,他送过你一把木梳,上面刻有zz的字样,因为他知道你钟爱自己那头长发,他也是。”
    “你们逐渐走到一起的路程,他是怎么喜欢你的,我是见证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郑清昱忽然伸手去捂他的嘴,掌心和脸庞一样,湿漉漉的。
    “别说了……”
    陈嘉效舌尖的确发苦,可他还是要说,“他和黄梦寻是从小一起长大没错,在台高也是大家眼中的最佳搭档,黄梦寻我不敢说,可尽霖哥自始至终喜欢的人只有你。”
    “我让你别说了!”郑清昱忽然激动站起来,可她已经太久没动了,眼前一黑又软绵绵倒了下去。
    陈嘉效让她稳稳落到自己怀里,郑清昱全身失火,四肢胡乱挥舞,嘶声吼出来:“我不听!你们全都是骗子,周尽霖也是!我根本没走进过他的人生,你们的年纪是优势,你们相熟是优势,随口一句话就能把我杀死了……你们一个个嘴上都支撑我,可其实都在嘲笑我,你们都不过是想让我认清这个事实,让我把自己建立了十几年的信念彻底摧毁!”
    她一股股蛮力火山爆发似地,陈嘉效一瞬间脱力,下颌那被她光秃秃的指尖划了一道红痕。
    他低吼一声,手横到她脖子前把人锁住,断断续续喷出热气,感觉自己骨架也散了。
    “不是这样的,你相信我,我不管你是不是从王老师哪里听说了什么,包括那个英国人,他们都是局外人,而我是十几年前就知道‘真真’的人,我见证过一切,他爱你,从头到尾他都只爱你。你应该信我,因为我也爱你,其实我应该骗你,可那是尽霖哥和你,我没办法撒谎,因为我的确见证过这一切,从知道你就是‘真真’起,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你毫无负担地去做想为尽霖哥做的事。”
    “所以郑清昱,你就当我是因为爱你所以一次次退让,包括现在,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感觉奄奄一息的是我自己,我无法继续看你这样伤害自己,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可以证明你没有爱错人,你所爱的人也毫无保留真诚地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