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决心杀戮

作品:《光宗耀明

    第464章 决心杀戮
    从靖国公俞咨皋带着天枢营离京开始,泰昌十八年末这一场因为新钱法而泛起的最后抵抗富有想象力和“理想主义”,又带有一种文人特有的阴柔脆弱美,璀璨短暂如同焰火。
    在整个大明的各个地方,庞大官绅群里都处于期待、焦躁、畏惧、不甘的复杂情绪当中。大明正对外两线征战,新钱法和秋冬大集“与民争利”引发的不满正有燎原之势,这仿佛是觉得正处于官绅特权慢性死亡阶段的部分官绅们最后的机会。
    而山东刺储案的消息果然如同火星,像打水漂一般漫过整个大明,总会在许多地方泛起涟漪,撩拨着一些人的心。
    于是也总有上头的人,觉得应该做点什么遥相呼应,聚而成为真正让朝廷——不,应该说是圣上郑重对待的“民意”。
    考验地方上枢密院体系、治安司体系、法院体系是否本质上只是从中枢垂直下去的,只是与地方执政府协同治理地方的时候到了。
    结果当然不会是完美的。
    地方上各条线的奏报上,出现的情况有大有小。
    可这些奏报全都汇聚到北京城的时候,则显得像是整个大明的社稷根基正在地动山摇,大有崩坏之势。
    叶向高知道自己病倒得不是时候,倒显得像是借故回避,甚至以此相助。
    但他实在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于是只等身体和精力稍微恢复了一些,他就赶紧再回到岗位上。
    紫禁城内外的气氛都非常紧张压抑。外面,各衙的绿袍小官们不断通过共车行的公衙厢车来往奔走传递文书;里面,通政使司的外臣和内书房的内臣不停歇地往各处呈递公文、题本、奏本。
    叶向高今天强撑着病体来到御前,既有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的原因,也有必须要参与商议的两桩大事。
    消息是昨晚送到的,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七。
    走在通向皇极殿的廊道里,他的执政院台阁佥书正在不断小声向他汇报。
    “天枢营后天就能到山东,三相已经在山东。业已查明,这次是临清几家钱庄钱铺东主与旧南京户部一些致仕老臣鼓动孔氏旁支。目前审出来的供状,牵涉到了南京三位王爷,他们在钱庄都有些份子……”
    叶向高的眼神疲惫而无力。
    和这个消息相比,之前那些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因为今年粮赋允存留周转,而地方官府又依照过去体例仍旧代管着军屯。地方卫所的改制是一步步的,首先是退伍或转业了部分到地方治安司体系或各衙吏差,其次各省也编了些省营和府哨募兵,最后还存留了一些偏远地方的卫所。
    按如今体系,枢密院只发饷银,募兵吃住则是另外的军费承担。地方官府既然仍旧代管军屯,那么按照成本原则自然是要留足粮食让军方采购军粮的。在过去,这部分是直接给地方卫所,相当于官府管理,收上来的粮赋便是卫所俸禄。如今不过是这粮赋先计入岁入,然后岁入又列支出军费,军费才采购军粮,纳入了中枢统计。
    这是军屯改制的第一步罢了。
    过去这几年还没出什么大问题,但今年这形势下,有些地方就因为刺储案的发生出现了些问题。或是借口必须确保秋冬大集,或是借口先保着治安司体系往来行粮,居然出现了拖延甚至拒绝枢密院后勤官集中采购军粮的需求。
    为此甚至有三个府县闹出了将卒哗变。不用想,那些过去卫所的老将官和地方官吏仍旧私下吃着军屯的利益。背后应该有人借将来军屯改制后这个格局的改变在诱惑、劝说某些人搞点什么事。
    李化龙的儿子已经被问斩,河南治安司与一些地方大族的勾结不就是例子吗?
    现在的整个大明,这种级数的情况不胜枚举。好在如今至少各省的总督、省令及省营、治安司文武都是新政得利一派,而诸省军队改革之中,至少是首先确保各省省营的后勤保障和战力。再加上各省都派去了中枢的巡考组,他们还能及时组织弹压。
    但苗头很不好。
    此刻刺储案已经牵涉到了仍在南京的三个藩王。
    结果下一个昨晚进京的消息更让叶向高震怖。
    “……云南奏报,擒获往来缅甸瑞宁与昆明的一队私商,其中有与缅甸王公密信。眼下,还没收到瑞亲王和缅安国公的呈奏……”
    叶向高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声音嘶哑地问:“你再说一遍?缅甸?”
    “孙总参第一个到的。叶向,兹事体大,新钱法尚需倚重云南缅甸铜矿……”
    叶向高觉得气有点喘不上来:“你搀着老夫……走快些……”
    短短的一段路,叶向高越走心情越沉重。
    已经知道消息的皇帝会不会后悔此前征外滇、伐东瀛操切了些,还因为这两大征而提前了新钱法的实施以保证军需?
    可现在这些事情透露出来的信息,是真有一些人准备尝试点把大火了。
    万一西南出现反攻、裂土……
    叶向高不敢想象那是一个什么局面。如果真有皇帝这个亲弟带头,那么此刻已经在边地的诸王……
    还没到皇极殿内,就听到孙承宗的声音:“……臣还是力主诸省戒严,非万钧之势不足以震慑天下。左右已是寒冬,商旅往来本就不多。只要数月时间,诸省必定扫清群贼,误不了明年多少岁入和百姓生计。”
    “进卿来啦,快坐下歇会。”
    朱常洛看见了叶向高的身影,先停止了商议。
    他看着叶向高苍白憔悴的脸,叶向高也看到皇帝眼中的血丝。其他同僚,无不神情沉重。
    戒严不是小议题。
    要戒严,那便是枢密院体系调动治安院体系,军政暂时压过民政,军需必须优先满足,地方大案有更大的权限尽快办,至少是先抓再说。说白了,枪口明确向内。
    其他宵禁、陆路水陆设卡盘查、因事因案传唤甚至入户搜查带来的混乱与之相比都不算什么。
    可现在叶向高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迅速止住各地频繁冒起的点火趋势。
    跳的人越多,没有足够的反应,自然只会鼓励更多人,以为时候到了。
    尤其现在又牵涉到藩王。
    叶向高来了,当然是再次向他说说昨晚送到的两则重磅消息。
    趁这个时间,朱常洛和其他重臣也能够再细细思索。
    朱常洛看着一边听人念那两道题本、一边喝着热茶驱寒的叶向高,希望他能拿出魄力来。
    经过了一整个晚上的辗转难眠,朱常洛心里已经有了定见。
    形势确实看着严峻,枢密院有充足的动力和理由来实施诸省戒严。
    但朝廷对军方的控制力如何,枢密院对诸省将卒的控制力如何,仍然需要有个立足更长远的规矩。
    而能够顺利解决眼前的难题,也是朱常洛给执政院体系更大权力的诉求。
    如果这种局面只能依赖暴力来解决,那就说明这么多年衙署等改制的成效仍嫌不足,官员队伍和中枢对地方的控制力没改善太多。
    叶向高听完了两道题本,也喝完了半杯茶。
    他先问问题:“孙总参,西南那边,枢密院准备如何部署?”
    “院议以为,外松内紧。当务之急,是防着愿改土归流之土司再受怂恿,再生乱子。”
    朱常洛皱着眉。
    叶向高看了看皇帝的反应,长长叹了一口气:“题本所言,审得那四川行商九月里就与瑞亲王有来往。时至今日,缅甸未有只言片语呈奏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只不过事情也不能这样简单看待。
    “缅甸刚刚才立国,诸事纷繁。”朱常洛沉声说道,“朕册命五弟为缅甸国主,遣使观礼,此前并无半分异常。这件事,或许有蹊跷。缅甸立国,各地行商往来者众,朕怀疑那些密信和供词的真实性。”
    “陛下是说,贼子正盼着陛下遣人去缅甸?”
    “还有这来往时间之内,朝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反应。”朱常洛咬牙切齿,“其心可诛!”
    叶向高倒有些愕然了:“陛下笃信并无其事?”
    “有什么动机?”朱常洛断然道,“朕拼着暂不东征了,大兵平定内乱,五弟和缅安郡王等人何必拼着眼前王位权柄不要,非要贪图更多?二十年前朝廷财计艰难之时犹能平定播州之乱,今时今日呢?”
    “陛下!”孙承宗又说道,“臣担心贼子意在西南!若是先诱土司作乱,朝廷要应对诸省麻烦之余不能速速平定,那就真是燎原之势了。今非昔比,缅甸上下已据有外滇,臣不敢笃定他们届时没有非分之想!再则,此事所擒逆贼是四川行商,蜀地向来堪为割据之基……”
    “要把缅甸稳下来,他们都需要至少十几二十年。”朱常洛坚定地摇头,“卿等还是要心里清楚,真正的敌人是哪些。这些跳梁伎俩,不正是想煽风点火,引得上下里外猜忌四起吗?”
    真正的敌人是哪些,这里没有人不清楚。
    现在的情况也很明白,刺储案成为了火星,山东戒严、查案的这段时间里,其他诸省都有人想把火全烧起来,让朝廷顾及不过来。
    解决的办法,枢密院的意见是直接诸省戒严,以万钧之势压下去就完事了。
    戒严时期,可以议出一些戒严条目,强令地方官吏、士绅富商和百姓遵守。不遵守,直接拿办。
    当然会包括强制采购、强制兑换新钱。
    但这样的法子太粗暴了。
    叶向高看着皇帝望向他的眼神,知道皇帝希望他做什么。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如果执政院要做出这个决定,那么就是如今在朝重臣,他这个宰执叶向高,彻底与过去的一切割断,彻底以朝廷、官学、礼法、道德的名义掘断士人过去一直高高在上的根基。
    皇帝要求一字不改的诏旨里,其实就已经透露了这样的态度。
    但这个态度要能够落实下去,从长远来说不能是那么暴力的“南伐”,应该是君臣共同的意志,是皇帝希望同心同志的同党所为。
    “进卿,众爱卿。”朱常洛开了口,“太子书信,你们都看过了。朕御极以来如何殚精竭虑,你们也都知道。钱法旧弊有多大,天下有识之士谁人不明?新政之利民为民,新政之富国强国,新政之公心公正,新政之于社稷江山……”
    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
    或者因为他见过一个更有凝聚力和生命力的未来。尽管在他已经有些遥远的记忆里,仍旧会有各种各样的龃龉、阴暗、非议,但至少总体上,确实有一个被许多人认可的理想,也有基于这个理想事业已经取得的成就。
    或者因为他有此际遇,已经作为一个皇帝用心了将近二十年,同样取得了此前不少臣民所称颂的文治武功,他心里还有一个更宏大的愿景。而此刻,他的这个愿景真的需要更多同伴。
    或者因为这种时候,天下间因为利益、因为观念而敢于去这样做的人竟然有这么多,让他以为已经铸就的威望显得颇为可笑。
    或者正是因为北京的这个中枢里还有不少人是那些煽风点火之人寄予厚望的老成持重之辈,所盼者无非营造形势给他们劝谏皇帝妥协调和的机会。
    改革从来难有彻底的。
    彻底的从来需要先革许多人的命。
    许多许多人。
    而要做到这件事,又需要更多的同伴,更多愿意把一份共同意志一直推到每个地方的同伴。
    叶向高看着皇帝停顿呼吸,那一双眼睛里正在氤氲着什么。
    皇帝一直不曾在他们面前有过什么显得情绪脆弱的一面,但此刻那眼神里已经有了一些失落,很快就褪去,将要显露出冷漠。
    叶向高的心里颤了颤。
    他确实清楚执政院为什么存在,八相为什么要拜立。皇帝愿意这么做,想要的是什么。
    那个同党,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未来。
    而此刻,皇帝将要说出后面的话了。
    叶向高手撑着椅子,虚弱地站了起来。
    这个举动让朱常洛暂时没有继续开口。
    叶向高先看了看孙承宗,目光意味深长。
    然后,他又一一看了朱国祚、王德完、王衡等人。
    “办案吧。”他开了口,最后看向皇帝,“两京三都九边一十八省都办案。办出个多年优免养出这许多害民之官、害民之士绅;办出个历朝历代尊崇,尊出了侵田夺产、刺储谋逆之衍圣公;办出个民心所向郎朗大明青天。”
    双手合揖之后,他没有跪拜,而是只弯下了腰:“臣等惭愧,陛下拜为诸相,该当肩负责任,唯公唯国,同心革弊。历代兴亡,足证并非尊崇儒理文教便可千秋万代;今日水火,更显道德文章不能尽引天下士子修身齐家报国。礼该倡而导之,然天下正该律法来平,百业来兴。”
    叶向高说出了这番话,另外几人一时心头震动,同样站了起来。
    他们有的互相看了看,有的看着皇帝,有的已经同样作揖。
    但过了一会,都成了一个模样。
    “实情如此,臣等愿与圣天子同心,不避其难,不畏其险,脚踏实地,步步向前。”
    朱常洛许久不能言语,随后才站了起来回揖:“拜托众卿了!”
    殿中此景,仿佛此刻才是真正拜相。
    也正因此景,所以泰昌十八年尾开始的这些“燎原火”,最终才显得璀璨短暂如同焰火。
    也许大明还有很多很多地方是守旧的,想要复古的。可朱常洛来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改变了些什么,至少是营造了不一样的权力格局推动了此刻的决心。
    而正因为决心,所以那些“燎原”手段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在他们的想象中,天下如此鼎沸,朝廷总该审时度势,退一步才是。
    可既然要么真的是枢密院出动,要么就是执政院和文臣站出来,那就说明皇帝那句有进无退不是开玩笑的。
    朱常洛只是不想由武将来执刀,那不是一个健康的未来,也达到不了淬炼文臣的效果。
    天下,还是要文武平衡;寻常,还是要文臣治境。
    如果他的同党是军伍之中更多,那未来像话吗?
    此刻的刘若愚只是看着这一幕。到了他晚年再执笔著述一生见闻时,才明白眼前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它在此后那三年举国哭嚎又万民欢庆的局面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但一直到那个时候,刘若愚也不确定叶向高到底是为了他的身后名和那社稷国庙里的塑像,还是为了不让枢密院进一步膨胀。
    至少那一刻,叶向高显得像是不顾己身了,一时有了三分张太岳的风范。
    另外七分,当然是在皇帝那。
    是皇帝相信并不会有藩王作乱,也是皇帝愿意相信他的重臣能办好事情,同样是皇帝愿意把最暴力的手段用在最坏的情况确实出现了之后。
    但如果没有叶向高的这个决定,那么也许……那三年里整个大明获罪论死甚至无辜枉死之人,还会多很多很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