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笔和刀
作品:《光宗耀明》 第466章 笔和刀
盒饭本来不好吃,但送盒饭来的小太监却多说了一句:“相公,今日肉羹可是皇后娘娘亲手熬的,陛下命盛一些分赐诸位相公。”
叶向高顿时站了起来:“这如何当得?”
“陛下口谕:忧心国事的可并非只有朕一人,诸相都辛苦了。”
“臣……”叶向高哽咽着说道,“臣叩谢圣恩,敢不粉身以报?”
小太监只是把话带到了:“相公病体初愈,这就请用。陛下也关照了,急也急不来,午后该歇息一下还是歇息一下。”
叶向高自是不住称颂感念君父之仁,待那小太监走了,台阁佥书打开了那食盒,颇为艳羡地看了一眼又一一取出置于旁边桌上,扶着叶向高坐下:“想必是陛下忧心时局,寝食难安。皇后娘娘亲侍汤羹,陛下却不忘诸位相公,真是君臣相宜。”
“文孺啊。”叶向高拿起筷子,“你也坐下一起进一点吧。”
“下官如何敢当……”
叶向高只摇了摇头,坚持让他一同分享。
此刻在执政院做台阁佥书的,共有四人。
枢密院之外,执政院之下衙署最多,台阁佥书也多配了两人。而杨涟杨文孺自从受命搜捡典籍编撰历朝历代天灾史并总结各类灾害备灾救灾方略之后,如今已然平步青云。
如今他年已四十七,虽然仍旧只是一个未经实务的“清流”,但叶向高却颇为看重他。
文秘工作自有文秘工作的好处。
食不言,两人只是默默吃了一点,皇帝赐下的肉羹他们也只是各尝几小口。
杨涟知道,叶向高不会过于厚此薄彼,另外三位同僚回来自然同样能分一杯。
让人把剩下的菜肴送去里间温起来,等会他们三人回来,光禄寺专门改的外朝膳事司给这些在紫禁城内办公的文武要员们备的午膳也送到,他们就可以再吃饱。
饭后闲暇,叶向高先叹了口气:“你领执政院佥书,这数月以来之事,有何感想?”
执政院共有四个台阁佥书,自要有个主次。杨涟居首,他如今是从三品了。
沉默片刻之后,他沉重地说道:“人祸猛于天灾。”
“泰昌七年登科以来,你就不曾离京。编修,农业部任事,再为台阁佥书。”叶向高看着他,“地方实务,你欠些历练。人祸猛于天灾,若你任官一方,又如何应对?”
“下官虽未历实务,可……”杨涟顿了顿,“下官昔年搜捡史册典籍,前代还好,我大明一朝每逢天灾时,人祸却也不少。史册虽只是寥寥数语,民间札记所载事迹却……”
杨涟看着叶向高,颇为尊敬地说道:“宰执,些许污蔑由得他去。下官在宰执跟前用命,宰执如何一心为国为民,下官再清楚不过。下官若在地方,便只知一心推行中枢政令,诸事皆有法度。”
“就只是这样?”叶向高再次叹了一口气,“难处呢?政令不畅……”
“诚如陛下所言,此为内战!”杨涟有些激动,“下官搜史修灾,每每为生民垂泪。幸有圣君贤臣在朝,一片公心,诸政无不谋国深远、忧民殷切!我辈进学,出仕则该报国济天下,在野则当奉公守法德则乡里!政令不畅,便该如相公直言一般,办出个民心所向郎朗大明青天!”
叶向高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这杨文孺虽名曰后进,比他其实只小十三岁。
毕竟是一直没到地方打滚过啊,虽说往来文书看过不少,却小看了那些事的难。
当然,他这一身慷慨正气,倒是合皇帝要寻同心同志之臣的意。
杨涟这一辈子,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自然不必要再被魏忠贤整死。
那魏忠贤本人都已经在朱常洛登基之前便逐出了宫外,不知流落到哪里、是生是死了。
但朱常洛让杨涟去做的第一件事,对杨涟来说却无形中更滋养了他忠义的一面。
民生之苦,莫过于天灾人祸之时。杨涟虽然没有在地方任官过,可是从各种史料和民间札记里却见过更多天灾之时的人祸,而且往往都是十分极端的案例。
那段时间的工作,对杨涟、黄尊素等人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刺激。查阅到的资料里,都太黑暗了。
这一回朝廷要推行新钱法,旧钱法之弊,杨涟这些常在京里又能够站在小民角度去想的人又岂会不知?
谁料就被地方上借着大明正有两大征,搞出这人为祸事来,甚至于都胆敢刺储了。
“宰执,下官有个法子!”
“哦?”
叶向高并不太在意地敷衍了一句,他对杨涟所能想出的法子并不报期待——是个好秘书,却不像懂得变通的,颇为执拗古板。
“下官以为,各地办案,要多搜捡那些奸官劣绅之诗文、书信!”
叶向高疑惑地看向他。
“下官以为,朝廷正该不遮不掩!不说贤德,良善总是先贤教诲最易做到的吧?看看这些奸官劣绅平日如何夸夸其谈,再观其行,传告乡里,这便是公道自在人心!朝廷这样做,也是一正官风士风。害群畜类,也好教而诛之!”
“文孺是说……”叶向高默默地思考起来,随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可知若真要大肆这么去做,天下百姓会怎么想?”
“自然是民心尽附,四海称颂!”
叶向高知道他可能低估了“害群畜类”的数量规模。
不过对叶向高而言,他琢磨了一会就知道关键在哪里。
这种做法不是不行,是要把握好度。
他看了看杨涟之后笑了起来:“文孺将来却适宜做一件事。既然情势如此,我却可奏请陛下提前筹备了。”
杨涟愣了一下:“何事?”
“笔杆子之事。”叶向高心情好了不少,“宣教公义,砭斥败类。你可知通政学苑为何改名同政学院?”
“……不是与诸省府州同政学校一体,取上下同心之意?”
叶向高只是莫名笑了笑,却不再多话:“我先小憩片刻吧。”
皇帝有心筹建那同党,上下同心,谈何容易?
正如进贤院之中礼部改了礼法部一样,上限是先贤所盼大德之礼,下限是律法之戒;将来这同党之内,一样要下有党纪之戒,上有大同志愿之倡。
陛下所言:此志当一直宣诸四海,那便如同千百年来士子都要口称道德一样,自有声名束缚;而党内自当另设一司,彰扬典范,贬损败类。
杨涟恐怕不适合到地方为官,却适合来做这件事,就图他这一腔纯质忠义。
说白了,要做的便是给人身前身后名,又让人身败名裂的一件事。
所以杨涟这个法子可以用,只是把握好度,只拿那些实在卑劣的人来开刀。
老夫是在茅厕里出生的,可老夫一生所为,有你们这些人臭?
叶向高终究是不忿那骂名的。
就算皇帝说他高洁也不顶用。
叶向高和衣卧在了暖阁之内的榻上,忽然想着:学用朝报、司报局、司经局、快谈轩背后的说书人行会、还有皇帝命人改教坊司为演艺司……
似乎很久以前,皇帝就开始埋下伏笔了。
陛下早准备着和天下士绅来一场互相的口诛笔伐?
只不过现在形势有些奇怪啊。
若把握好了这个度,不管在朝在野,聪明度过这场大劫的是官是绅,恐怕都会做一件事:既然大家多少都有些瑕疵甚至污名、阴私,如果有人显得更不堪、更肮脏、更臭,那自然显得他们多少“高洁”一点。
难道陛下一开始就料到,其实最终会这样?不会真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
朱常洛在坤宁宫里搁下了碗筷:“我只是这段时间不免得多留心天下局势,并没有那么操劳。”
郭兰芝唉声叹气:“臣妾又担心太子,又担心陛下。熬些汤羹少担忧一点,对臣妾也好。”
“由检在腾县,做得很好。”朱常洛宽慰着她,“出去历练这一趟,他长进不小。靖国公也到山东了,他无恙的。”
“他只暂署一县知县,恐怕都有无穷杂事,还要顾全大局。陛下要顾着天下……”郭兰芝看着他的眼睛,忽然离座行礼,“当日噩耗入宫,臣妾乱了方寸。行事不当,还请陛下治罪。”
朱常洛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他拉着郭兰芝起了身:“这么郑重其事做什么?刺储嘛,乍一想之下,谁人敢有这样的胆子。不说你了,我也曾做最坏打算。这几个月里各宫如履薄冰,你也见到了。”
郭兰芝低着头。
“还不是我要为天下计,为子孙后代计,不能只是与他们装作一团和气得过且过?”
朱常洛招了招手吩咐下去:“朕与皇后到宫后苑走走。”
然后便与郭兰芝先往坤宁宫北面踱步慢行,嘴里继续说道:“过了今年,我登基便足有二十年整了。那时候,我比由检也大不了多少……”
朱常洛所说的是郭兰芝入宫之前的那段时间。
那时候,大明又是怎么样的?
矿监税使还在各地与地方争着利,用简单粗暴的方式。
朱翊钧搜刮来的钱,却也不愿随便交给国库去用。
三大征刚刚结束,九边军费高企,鞑靼、女真都是很大的隐患。
而他最初面对的沈一贯及朝堂上的不少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家伙。
“幸有田老太师……”朱常洛说往事一样说到这里,忽然也失了失神,“也不知他在东瀛那边最近如何了……”
他很快就收回注意力,感叹道:“总之当时父皇因疾不能视朝多年,地方上嘛更是……”
郭兰芝只看他的丈夫摇了摇头,一脸懒得说的模样。
“总之,要不是有莫大魄力,还要得法,大明已有亡国之征兆。”朱常洛看着她的眼睛,“要扭转乾坤谈何容易?二十年也不够,我一个人也不够。由检如果只是养在深宫,将来见识不够、手腕不够,我的遗泽啊,只怕也只能护个三五代罢了。”
郭兰芝觉得他今天与自己说的有点深。
朱常洛确实目带深意地看着她:“人的念头,一样因时因势而变。如今朝堂上愿与我同心的臣僚看上去是多了许多,只不过这背后嘛……朕拜相,放权,加俸,创这新基业予他们身后名……”
他又看着左后方、右后方:“这后宫也一样,因时因势而变。我早早确立由检名位,悉心教导,却不是仅仅为了做给其他人看,实则是做给由检看。这担子他能扛住,没有因为一些事就乱了方寸,将来才能更长进。他越有才干,自然更不用忧心其他。玉不琢不成器,这道理你也明白。”
郭兰芝点了点头,心中温暖:“陛下一点苦心,臣妾一介女流,有时……”
“万不能猜忌过甚就冲动做什么。”朱常洛拍了拍她的背,“便如这些年,我对各藩所为虽然有好有坏,但总体上还是顾及宗藩之亲,还予了他们更大盼头。但这次既然有了实据,我才要办几家以儆效尤。把事情先说在明处,有这样的好处。这回以此为由,宗藩也要大改了。将来老二他们也各有出路,你不必只想着历朝历代那些事。”
“陛下,臣妾……”
朱常洛对她笑着说:“我不一样嘛,总能想出更好法子。”
自从刺储案的消息传入宫,郭兰芝闻之晕厥,后宫之中自然有了一种“猜疑链”一般的气氛。
这个问题,朱常洛也要解决。
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郭兰芝也平静了不少。朱常洛一方面各处都安抚过一遍,另一方面还要郭兰芝心里明白。
如今不比当年了,她儿子是太子,其他皇子年龄渐渐大。一个弄不好,朱常洛恐怕就将因此面临什么争储、宫斗戏码。
现在朱常洛只对她先讲他希望朱由检更强的道理,没有压力、没有艰险怎么才能更强?
那就是朱由检该承之重。
可如果没有任何实据,皇后和太子却开始猜忌其他各宫及皇子,那才真是会让朱常洛大失所望。
陪郭兰芝在宫后苑走了一圈,朱常洛离开之前才凝重地对郭兰芝说道:“要扭转乾坤,我不能轻易离京,但朱家一定要有人提刀在前,好叫天下官绅知道,朱家之后仍旧不怕杀人,敢不畏局势凶险大开杀戒!有些人,只有面对刀子才会记起来,他们有的终究只是笔和嘴巴。”
“他回京前,不论遇到什么事,你不可再多胡思乱想。我了这么多年教导他,你只要清楚,我比你更盼着他将来能接过我身上的担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