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人上人

作品:《光宗耀明

    第468章 人上人
    孔氏都能杀,还有哪家不能杀?
    藩王能杀,勋戚又算得什么?
    戒严的山东内部,要开始做一个“艰难”的收尾:随着衍圣公这个封号已经基本确定要褫夺,那么多祭田、孔家庄田将如何处置?
    再加上这一次与刺储案有牵连的山东官绅富户家里的田产、店产。
    一鲸落,万物生。
    这收尾之所以艰难,是因为涉及的田土面积大,分布广。
    诸多祭田、庄田本身就分布在山东、河南、河北、淮扬等数省三十七个州县内,这么多年孔尚贤积极响应实边政令,孔氏在承德府、辽宁省等地又购置了不少田地。
    各种各样的产业自然不能一概而论。但至少以前由皇帝拨给的祭田、这回涉案数支旁支的田土,必定是要重新分配的。
    再有便是四氏学的额外优待。
    衍圣公一脉在山东地方,过去的特权绝不仅仅是祭田及曲阜知县的世袭。在文教方面,孔氏家学、孔府庙学及儒门四先贤孔颜曾孟后人一同“冠名”的四氏学,过去就有一些特殊优待。
    一方面是官府专门为之提供的学田,另一方面还有廪生、贡生甚至山东乡试的专门举子名额。
    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朱常洛一直不曾去动这一些。既因为暂时没有必要大动干戈,也因为孔尚贤此前着实乖巧。
    现在这些全都要改。
    当皇帝在武力上做出了背书,当朝堂诸相一同决定维护已经改革出来的中枢权力结构,当“穷途末路”又不甘心的旧势力递上了刺储这个由头,朝廷的绝对威压这次明晃晃地降临地方。
    藩王作乱、外敌趁机祸边、朝廷外征内镇而左支右绌的局面并没有像一些人期待的那样出现。
    朱常浩带着他的儿子朱由杞,沐昌祚带着他刚刚一岁多的曾孙沐天波跋涉赴京谢恩。
    时间才过去了半年,缅甸上下可谓马不停蹄,只留着沐叡和他的儿子沐启元在缅甸主持大局。
    他们如此恭谨地一路北上,仪仗是外藩国主、亲王郡王,这当然也是他们做出的姿态:大明官绅都好好瞧在眼中,西南无恙,瑞亲王和缅安郡王一脉心中对大明只有感恩。
    南京一遇,宗人令王昺犹在那里镇着其余诸王;扬州一遇,那里是三个藩王正在受审;过淮安而至山东,太子殿下正治理着一县之地、分地劝耕。
    夏日炎炎,朱常洛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五弟。
    “老国公何苦如此?”
    他却先对沐昌祚说道,又看着年幼的沐天波:“世子年幼,这路途遥远……”
    “臣是大明忠臣,如今外滇大局已定,臣心里还是愿意落叶归根。”沐昌祚跪在他面前,“臣再祈天恩,盼此子能在大明受教,将来能既忠且贤。”
    “年纪太小了些。”朱常洛叹道,“你们的苦心,朕都明白。老国公想叶落归根,在京里享享清福是好的。两个孩子嘛……”
    他看了看自己的五弟:“朕知道你虽然与缅安郡王筹谋多年,但麾下群臣毕竟鱼龙混杂。新朝草创,难免有些错漏,无需如此。缅甸既定,昆明是要用心文教的,届时送去云南大学校好好学一学就是。”
    “臣弟谢陛下隆恩。臣弟此次亲来谢恩,一是非如此不足以表臣弟感激之诚,二是破敌多有俘获、该进献上国以报天军襄助之恩,三是陈情祈策、盼皇兄再助臣弟一臂之力。”
    明明只是个不起眼的皇五弟,若一切没什么变化,他此生又岂能有一国之主的实际权位?
    朱常浩对自己这大哥的恩情、手腕都有清醒认知。
    这一回,有错漏就是有错漏。征伐缅甸,他和沐家之外,队伍之中的成色复杂。被人找到一些可利用的点做了个局,他当然要担负起责任。
    而亲自赴京谢恩,就是任凭责罚的姿态,表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大明给的,皇帝可以随时褫夺。
    但朱常洛既然给了他这个机会,又怎么会轻易褫夺?
    于是这只是一个互相配合的戏码。
    朱常洛赞许地看着他:“五弟毕竟历练多年,这些年实在进步不少。缅甸进献礼单,朕已经看过了。宝石不论,粮食也不急,你安定缅甸需要。那些金银和精铜……”
    “臣弟得孙总司指教,深信上国必定不让缅甸为难。”
    所谓孙总司,便是如今理藩院新设的外滇司总司孙传庭。
    自从当年随皇帝南巡之后,孙传庭便一直在南方活动。马六甲、交趾阮郑……他们背后那些拓海团练洋行及外察事厂、理藩院设在柔佛等国的使节馆,这些力量都有孙传庭的作用。
    而随着交趾阮氏已经在与大明合计将来方略,孙传庭则改任理藩院外滇司总司。
    朱常洛想着朱常浩呈上来的金银和精铜数量,不禁对他说道:“你莫不是把那边佛寺和权贵之家的金银铜器搜刮一空重新熔铸了?那边百姓笃信佛法者众,你还是要从长计议。”
    “启禀陛下。”朱常浩态度恭敬,“臣弟知晓其中利害。那东吁搜刮多年,积蓄实多,臣弟不曾搜刮一尽,更没有大肆捣毁寺庙佛像。只是百废待兴,臣弟以边贸互通有无为由,效仿上国设了昌缅号,这些金银铜便是股本。”
    “原来如此。”朱常洛笑了起来,“那这个生意就与你做了。你说再助你一臂之力,除了这些物资,还要什么?”
    “人。”朱常浩知道坦诚最好,“臣弟治下铜矿,若是开采得法,缅甸财计便可大增。缅民耕种不甚得法,水利不兴;文教方面,臣弟也缺大才,广设学校授教擢才……”
    说是进献,实则就是给出态度。
    但他能在关键时刻为大明提供一大批金银铜,自然就是在帮助大明推行新钱法,而且瞅准了大明要稳定西南获得更多贵金属来源的机会。
    当然,皇帝给他这个机遇去做外滇之主,本来就要帮助他开发缅甸:稳定的贵金属来源和一个稳定的外部粮仓。
    所以说是进献,其实便是一次很大体量的贸易。
    在孙传庭的指点和“勾连内外有不臣隐忧”的背景下,朱常浩无非是先垫付了全款来进行这一次贸易。
    朱常洛想了想之后就说道:“物资方面,随后与官产院细谈吧。人才方面……”
    他沉默了一会之后,还是让朱常浩先说:“你说陈情,先说说如今缅甸治下实情。因地理、气候,从族群到典制,缅甸确实需要一个长治久安的法子,用心归化。”
    “是。那臣弟便从族群说起……”
    大明有武力优势。从朱常洛当年南巡开始筹划起,大明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才能够每年利用旱季稳步推进,用绝对的火力优势迅速取得如今的局面。
    但外滇毕竟在当地不同王朝、不同地方势力的经营下一直自成体系,接下来才是最难的。
    那里雨林、山地、平原交杂,因为雨季旱季之分和山川形胜的影响,不同地方的族群都有相对稳定的活动空间,差异化的生活渐渐造就不同的族群。
    在更早的蒲甘王朝时期,也有缅人、骠人、若开人三族鼎立的态势。
    大明如今采取的做法,仍是更符合当地情况的土司制度,而且主要是扶持外滇原先被缅人打压的土司、重用云贵那边随军出滇的大明土司。
    这种做法目前会比较有作用,但长久来看仍旧会比较松散。
    “阿赫木旦之外,还有阿台……”
    朱常浩继续向皇帝介绍。和大明迥异,外滇此时是真正的封建,许多地方土司或城邦都是核心王室分封认可的封建主。
    而在他们内部,既有种姓概念,另外也有异于大明的组织体系。
    这其中,阿赫木旦和阿台是两个很重要的概念。所谓阿赫木旦,便是王室或地方土司、城邦直接控制的次一级组织或种姓。这有点像是府兵制,每个阿赫木旦村通常都有固定的军事或经济义务,平常耕种劳作,而有需要的时候则自备武器粮草、以阿赫木旦村为单位形成某些兵种随同作战。
    阿台的地位则相对更低一点,一般是非缅人村社。军事义务上一般只提供战力更弱的轻步兵,经济义务上则提供更多。
    此外当然还有奴隶。
    从蒲甘王朝到东吁王朝,总体的趋势是王室在尝试建立更多的阿赫木旦村和阿台村,向其余臣服族群的土司或城邦派驻更多总督。
    这个体系下,还有国王必须与宗教绑定以降低成本的脉络,因而佛塔遍地。
    而目前的缅甸,寺院还几乎垄断了教育途径,并且拥有巨大规模不缴租税的田地和劳动力。
    朱常洛担心朱常浩拿出来的大笔金银铜有不少搜刮自寺院,就是怕他为了解除朱常浩对他的猜忌而过激。
    但想要缅甸以后能为大明贡献足够大的财富和物资,那里的寺院经济难题同样得有办法解决。
    听他说完,又听了听沐昌祚的补充,朱常洛就说道:“归根结底,一是此前王公权贵豪奢,横征暴敛;二是僧侣有助于统治和稳定,小民出家便得庇护。”
    看着自己这弟弟,朱常洛意味深长:“欲得长久,你和你的子孙既要另有财源,更需与民生息轻徭薄赋。得了民心,才谈得上去动寺院。”
    “臣弟与君王等人已商议多时,难得良法,恳请陛下指点迷津。”朱常浩态度诚恳,“臣弟既是为子孙后代开创基业,也是为大明开疆拓土、教化外藩,不敢不勤俭。”
    “财源就是矿产。”朱常洛斟酌着,“粮食……你们先留着饱小民之腹。小民若不必为奴,生计好了许多,自然不必寄身寺院。吃饱了,大明铁器和布帛将来会越来越便宜。但要是想这些东西少流入寺院,还要想些法子。好在,你是朕的弟弟,是上国尊贵身份入主为王,自然该有异样做法。眼下,缅甸僧侣可有异动?”
    “收容了不少流民出家为僧。此外,便是仍在游说群臣及臣弟,盼新朝仍以佛法为国教。”
    朱常洛失笑:“毕竟他们知道上国僧侣远逊他们,而他们也只是肉体凡胎。怕就好,你便一心治政安民。上国文教,还比不过他们那佛法,你便是冥顽不化。一步步来,先把度牒管理法子学去。愿受管束的,就暂时仍有特权;不愿受管束的,打一批。另外,开书院,你官府给学田奉养,和寺院争贫民百姓出路。”
    “皇兄,便是缺有才学之士啊。”
    朱常洛冷笑一声:“放心,不会缺。待你一路回缅,自有不少世家大族子弟将获罪发配。他们自是恨朕的,你能不能用好他们,就是你的本事了。争不过朕,难道还争不过缅甸的和尚?”
    朱常浩呆了呆,随后打了个寒颤:“陛下,这……”
    “除了他们,获罪三藩除亲王外,其余子弟可以都随你去缅甸。都去一起,若有心积蓄报这个仇,朕倒乐见他们在缅甸站稳脚跟。要站稳脚跟,就必须与那些僧侣斗,必须得民心。你心里有数,安坐王位收果子便是。”
    朱常浩心想你这真是给我出大难题。
    “治国谈何容易?”朱常洛深深地看着他,“朕盼着你教化了那边,而非被他们教化了。怎么做,就看你是不是从此耽于安逸,还是真的能扎根。和僧侣斗是长久水磨功夫,不能只靠刀兵。大明这些只懂得兼并田土的乡绅大户,去了那边,你用好了就比刀兵更厉害。于大明而言,则是朕并非赶尽杀绝。将来的外藩自有良田前顷,小民无数。即便泰昌朝以前的大明旧制,也比如今那外藩好多了。”
    “臣弟明白了。”朱常浩看了看他,又问道,“臣弟立国,王田无算,能否在大明择地发卖?”
    “好法子。”朱常洛哈哈大笑起来,“允你卖。京城、通州、临清、淮安……你一路卖过去。另外,此前便有些勋戚,朕允了他们去外藩。你缺人,他们虽然才干有限,但胜在忠心,也多少有些可用之才,届时都随你回缅甸。该授何职,做何事,你就与老国公一起商议斟酌而定。”
    缅甸是一片蓝海,外滇原先的土司和大明西南随之出滇的土司自然遵循那边旧制拱卫在外围、自治权颇高。但那里的核心区域,只要人手足够便能慢慢往郡县的方向去转,不知有多少机会。
    朱常洛现在有利益可以兑现给那些旧勋戚了。
    而在大明如今的“白色恐怖”之下,获罪的和不甘心的官绅富户,如果受不了将来的大明,那就去制度方面更加符合他们习惯的外藩重新开辟基业。
    不,不能说完全重新。只要敢去,就是缅甸新王治下的人上人。
    朱常浩在大明发卖缅甸田土,所收集起来的金银铜钱,难道又千里迢迢带回去?自然是继续在大明采购所需要的物资。
    理藩院一时更加忙碌起来,帮助朱常浩制定缅甸新的土地制度及册籍规范。
    随后,前脚是巡考组、各省总督及仍旧扩大刺储案的三相大杀特杀,后脚是缅甸国主诚招臣民百工、发卖缅甸肥沃田土。
    顺昌行所载的缅甸金银铜、宝石、象牙等贡礼抵达东都市舶司后再入江顺运河北上,他们想着这一次巨大贸易中所占份额将带来的回报,看着那些仍旧纠结于优免及田土产出的老顽固们不屑一顾。
    什么时代了。想盘剥小民产出,如今最好的沃土便是南洋、外藩。
    那边如奴仆一般的小民,才不像大明百姓一样懂得揭竿而起。在那里,向来都是权贵带头,而小民则只会懵懂跟随卖命。
    “月钱都清楚了吧?”这顺昌行的陈阿福自从随南洋舰队去了一趟马六甲,如今已经是南洋巨擘,“识字的,有文凭的,愿阖家随洋行去南洋的,都回去招。”
    船队归国,再继续北上就不用那么多人了。
    陈阿福眼里都是精光:“眼下人心惶惶,必定不少人愿试一试。别说那里土民凶悍、酷热难耐,多说没多少瘴气,多说南洋姑娘身段,多说月钱之外如今可以怎样发家!吕宋缺人,瓜哇缺人,到处都缺人。跟咱们顺昌行去了,便是人上人!”
    “东翁放心,小的们都知道怎么哄!”
    “说什么哄!说的都是实话!”陈阿福由衷说道,“皇恩浩荡啊,总有人不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