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万事皆有缘由【4K】
作品:《汉官》 第149章 万事皆有缘由【4k】
郑玄入辽东的影响比魏哲想的还要夸张。
当卢植在督建好辽山城的营寨之后,也趁着接收渔阳盐铁的功夫来了一趟辽东郡学。两人虽是同门,但也有几十年没见了。如今能在辽东再次相逢,头发白的卢植和郑玄也有点感慨万千。
不过这两老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叙旧的话没说几句便开始辩经。
别看两人都属于古文经学一派,但二者的理念却依旧分歧颇多。
但无论是郑玄还是卢植,都是公认的海内儒宗。
郑玄或许在学术上声望更好一些,但卢植却又亲自在践行典籍。
如此一来,当两人辩经的消息传出之后顿时便引起了轰动。
……
襄平县,李氏坞。
“你说什么?”只见故河内太守李敏一脸诧异。
李信见状还以为父亲耳背没听清,便近前大声道:“父亲,卢公与郑公在郡学辩经,再不去就没位置啦!”
这一阵大吼,当即听得李敏耳朵嗡嗡作响。
“逆子,喊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听得见!”
说罢李敏还忍不住揉了揉耳朵,满脸无语。
但埋怨归埋怨,李敏还是二话没说就带着傻大儿往郡学赶去。
与此同时,襄平城外,
一个气质儒雅的青年看着城门处忽然躁动起来的人群不由一愣。
此人乃是幽州牧刘虞之子刘和。
听说郑玄在辽东郡学授课后,刘虞便第一时间把他打发过来游学了。
以往青州动荡刘虞不放心,但如今人在辽东他还有什么担忧的呢!
眼下整个幽州恐怕就辽东最安全的了。
而刘和虽只是中人之姿,但却是个孝子,二话没说便来了。
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刘和忽然有点怀疑父亲的判断了。
这辽东……恐怕没父亲想得那么安全吧?
不过正当刘和刚升起这个念头,便听见不远处有一行商贾正驻足交谈。
“郑公与卢公辩经?此言当真。”一华服老者满脸诧异。
“千真万确,我儿亲眼所见。”另一锦衣中年则信誓旦旦道。
闻听此言,那老者当即果断吩咐道:“快,快让人准备纸笔,这等我等盛事岂能错过!”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这老者的脑袋简直转得比年轻人都快。
见他这么一说,那锦衣中年也顿时意识到商机所在。
于是两人顿时也不再废话,立刻便带着仆从各自离去。
见此情形,马上的刘和这才感慨的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父亲有先见之明!”
说罢,资深“爹宝”刘和便忙不迭的带着随从也往郡学方向赶去。
相比于其他人,魏哲这个辽东太守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其实卢植和郑玄叙旧的时候,他正在后院与邴原讨论郡学事宜。
当得知这两老头聊着聊着忽然争吵起来时还有点诧异。
于是当其他人还在风尘仆仆赶来凑热闹的时候,魏哲已经在第一线吃瓜了。
……
卢植和郑玄之所以从叙旧衍变成辩经,其实源头还在魏哲。
由于魏哲治《礼经》,故此郑玄和卢植都赠与了郡学一套自己的注解。
今文经学虽然不承认《三礼》的存在,但天下士子却大多早已接受。
不过即便是古文经学一派,对《礼经》的理解也各有不同。
比如郑玄的《三礼注》与卢植的《三礼解诂》就分歧颇多。
郑玄与卢植就是在谈及“已孤暴贵,不为父作谥”一句时吵起来了。
这句话乃是出自《礼记·曲礼下》,原文为:
君子已孤不更名。
已孤暴贵,不为父作谥。
居丧,未葬,读丧礼;
既葬,读祭礼;
丧复常,读乐章。
居丧不言乐,祭事不言凶,公庭不言妇女。
大概的意思就是:在父亲去世后成为孤儿,突然发迹变得显贵,不为自己去世的父亲定谥号。因为那样做似乎嫌弃父亲贫贱,不配为贵人之父。
居父母之丧,在未葬之前,应研究丧礼;已葬,应研究祭礼。居丧期满,恢复正常,就可以讽诵诗歌了。居丧时不谈乐事,祭祀时不谈凶事。在办公的地方不谈论有关妇女的事。
本来古文经学对于曲礼中这条的理解没什么问题。
但谁让本朝频频出现小宗入主大宗的例子呢。
于是,子为天子而父为臣的矛盾情况就不止一次的出现了。
古文经想要取代今文经为官学,自然要对社会上所有现象给予解释。
故此对于这种特殊情况郑玄给出的行为逻辑则是:
子事父,无贵贱。
不得不说郑玄不愧是公认的天下宗师。
后世汉人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甚至都可以说是他塑造的。
什么叫不朽?郑玄这种其实算做到一半了。
然而政治家或许是思想家,但思想家却未必是政治家。
相比于宦海浮沉几十年的卢植而言,郑玄到底还是有点理想主义。
比如在两人在聊到早年的一些旧事时,郑玄的话就让卢植坐不住了。
为什么呢,因为他认为窦太后无礼,方遗祸汉室多年。
要知道郑玄和卢植都是年过甲的老人了,如果算上当年被跋扈将军梁冀废的天子,他们甚至算是历经六帝。
很多年轻士子从典籍中看到的前朝剧变,他们其实都是见证者。
当下年轻士子只从典籍上看见桓帝驾崩之后窦太后临朝期间委任贤臣陈蕃辅政,处死挑起党锢之祸的宦官管霸、苏康,起用李膺、杜密等遭受党锢的党人,匡扶汉室,使得“天地清明,人鬼欢喜”,便以为她是贤太后。
但窦太后被选入宫廷的时候郑玄都四十了,他深知这里面没那么简单。
窦太后之所以委任陈蕃辅政,那是因为她完全是在太尉陈蕃的主张下,才被桓帝立为第三任皇后,但却很少受到宠爱。
也就是从一开始窦太后与太尉陈蕃就是政治同盟。
若非如此,才入宫两年的窦妙也不会被立为太后。
并且窦太后也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女子,反而生性妒忌残忍,桓帝去世后之后她便砍死其宠妃田圣,又欲杀尽受桓帝册封过的所有贵人,最终还是在在中常侍管霸、苏康的极力苦谏才作罢。
后面她之所以处死宦官管霸、苏康等人,也不无这个原因。
后来也窦太后和其父大将军窦武拥立幼年的刘宏,这才有了先帝。
在郑玄看来,若非窦氏当年的私心作祟大汉根本不可能动荡频频。
当然,窦太后最终的下场也不好。
陈蕃发动政变诛杀宦官,兵败自杀之后,窦妙也被宦官威胁,夺回了玉玺,从而使得刘宏13岁便得以亲政,而窦妙则被迁居南宫云台幽禁至死。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很多事情也没那么忌讳了。所以在卢植面前,郑玄当即毫不顾忌的批判道:“听闻窦太后临朝摄政时窦武为尚书,女为君而父为臣,后宫之中竟然常有父拜女之状。如此颠倒纲常,举事焉能不败?”
说来汉朝与后世不同,自吕后开始其实就是双重君主制。
天子是君,皇后、太后在法理上其实亦是君。
但即便太后是君,但是在郑玄看来也不能压过父子纲常。
他认为父权就算不重于君权,也应该是等同的。
父子之恩,君臣之义,在郑玄看来并无高下之分。
即便窦太后为君亦当如此。
大朝会时父拜女没关系,私下里则该女拜父。
然而郑玄此言一出,卢植顿时不乐意了。
即便两人是同门师兄弟,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怼了回去。
凉亭之中,只见卢植眉头紧皱的一脸严肃道:
“父子之道,天性也!”
“君臣者,人爵之至敬也。”
“先王之制,不以人爵之贵,加于天伦之尊。”
“经曰'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是以虞舜、汉祖虽身为帝而父为匹夫,然其敬事之礼却不异于畎亩之中,此先圣之遗范也。”
说到这里,只见卢植言辞犀利道:
“尔既在《三礼注》中言'子事父,无贵贱'。又云'子不爵父,嫌卑之也'。加其爵位,犹所不敢,况乃南面而受拜乎?”
卢植的逻辑很简单,在他看来天子都需要敬父,更何况皇后呢?
汉高祖当年已是天子,然而面见父亲时尚且跪拜见礼,窦太后难道比汉高祖还尊贵?
所以在卢植看来,郑玄的折中亦是一种无礼。
父就是父,子就是子,无论公私场合都不应该父拜子!
最妙的是卢植还是用郑玄自己的《三礼注》来反驳他。
故此当卢植话音一落,郑玄顿时哑然。
片刻之后,郑玄方才无奈一笑道:“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卢植闻言立刻回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也!”
此言一出,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见此情形,在角落里听的正爽的魏哲顿时一脸懵逼。
戏志才见状当即笑着在一旁解释小声道:“当年大儒何休写了《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三篇雄文,康成公不认可,便写了《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三篇文章批判,并且用得全是何休自己的论点来反驳他的结论!”
“是故当年何休读完之后便当场感慨:康成入吾室,操吾戈以伐我乎?”
听到这里,魏哲这才哑然失笑。
还真是,难怪郑玄会如此感慨,难怪卢植会如此回答!
这些个文人典故若不是有人指点,魏哲还真不知他们在搞什么鬼。
而当魏哲在庭院中与戏志才闲聊时,院子外面则早就炸开了锅。
外面的学子可没有魏哲的优势,可以直接呆在院子里吃瓜。
不敢进来的他们只能小心翼翼的趴着墙头,侧耳倾听两者的辩经,不时还会有人讲两人的言语记录下来往后传阅。
是故卢植与郑玄虽然说的飞快,但外面的士子此刻才刚刚看完开头呢。
不过对于二者谈论的话题,外间的士子倒是一点没有惊讶。
别说是窦太后了,当下若皇帝做得不对都常常被士人讽议无礼。
像郑玄于卢植今天这个尺度还真算不上什么。
然而两人的话题却引起了外界学子、士人的引论。
要知道在本朝“君权”与“父权”一直都是士人争论的话题。
君父之辩与华夷之辩、义利之辩一样,早就有过无数次讨论。
并且古文经学内部,对“君权”与“父权”谁重也一直没有统一看法。
从王莽时期一直吵到了现在,并且愈演愈烈。
典型的例子是许慎《五经异义》和《白虎通》对于伍子胥复仇正当性的辩驳。许慎认为伍子胥不可复仇,而《白虎通》认为子报父仇是天经地义。
可见在纯粹的经义层面,为君还是为父,一直个争议点。
眼下被卢植与郑玄又重新挑起了这个话题,外间的人群自然忍不住各抒己见起来,甚至就连贩夫走卒都能说上两句自己的看法。
尤其眼下郑玄貌似落入下风,那就更让认为“君臣之义”更重要的那些人振奋了。
毕竟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话题,就像民国时期从上而下都喜欢讨论各种“主义”一样,对于当下汉人来说君父之辩也很重要。
然而魏哲回到太守府后,越想却越觉得这次辩经不简单。
要知道东汉可是以“仁孝”立国。
在这个问题产生动摇,无疑是对东汉的根本有了动摇。
所谓“仁孝先后”之争,说到底其实就是君权和父权之争。
说得再赤裸裸一点,那就是皇权和臣权的博弈。
后世曹丕尚为魏国太子时,便在一次宴会中对在场的百数十人问道:“君父各有重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耶?父耶?”
据闻当时众说纷纭,或父或君。
这其实便是为君者对臣下的一种试探,试探人心。
不过曹魏时期,君权与父权尚且还能说是在两可之间。
但等到了晋朝,那就只剩下以“孝”治天下了!
不是司马家不好意思提忠君,而是他家的君权本来就是妥协而来。
如此在天下士族面前自然便没有什么“仁孝先后”之争了。
父子之恩重于君臣之义也,这才是晋朝士子的政治正确!
晋朝“以孝立国”,其实便意味着“父”重于“君”了。
想到这里,魏哲心中终于豁然开朗。
虽然他心中对司马晋一直十分鄙夷,但对于他们失败的原因却很难做出一个全面的总结。
这让想要避免重蹈覆辙的魏哲心中一直提心吊胆的。
不过现在他总算是弄清楚了关键所在:
那就是有晋一朝,司马家的皇权都是残缺的。
与其说“王与马,共天下”,不如说是皇帝与世家共天下。
当司马昭选择了这一条路之后,就注定了晋朝的下场!
毕竟司马家的皇权根基就不牢固,甚至从诞生之初就和门阀士族绑定到了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晋朝当权者做什么改革都不会有结果!
和门阀士族妥协,便是司马晋最大的问题所在!
从这个角度来说赵宋和司马晋其实没区别。
首先赵氏与司马家上位的手段都差不多——篡位。
其次,两个朝代中期也都差不多。
司马晋有东西两晋,赵宋分南北二宋。
甚至两家王朝的结局都十分相似:
司马晋引发了五胡乱华,赵宋则害得神州陆沉!
这就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的下场!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念及此处,魏哲的眼神那叫一个复杂。
“在汉末搞共和?这到底是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