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乳峰之战(下)

作品:《晋庭汉裔

    第237章 乳峰之战(下)
    这个时候天色更加发白,雾色也愈发稀薄,只见入阵的铁弗骑兵,至少有三千骑之多,而且全是披挂马铠的甲骑。铁槊上绑着红色乌鸦小旗,铁兜鍪下用铁环顿项护紧头颈,全身披明光铠,直至膝上,胸前的甲片隐约闪光,长槊举起犹如森林一般。而所骑的马铠除去基本的披挂外,还戴有只露眼鼻的面帘,有许多还披上虎熊等兽皮,看上去简直是怪兽。
    这是在半年来,齐万年攻略雍、秦二州十数郡,搜罗了数十座府库,才打造而成的一支精锐骑兵,号称红鸦军,对标曹操当年纵横中原组成的虎豹骑。而在盘龙湾之战、美阳之战中,红鸦军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谓是齐万年的致胜王牌。
    而在和晋军对峙休憩的时间内,齐万年一直让红鸦军养精蓄锐,即使是此前的六陌之战中,即使有全歼建威军的可能,他也依然引而不发,结果错失良机。
    但这并非是徒劳的,齐万年就是为了在这决胜的关键时刻,将其投入战场,一举扭转整个战局!
    此时率领红鸦军的是铁弗人叱奴寇,他不顾一切地向晋军发起冲锋,高头大马如雷霆万钧般破开雾气,冲刺到晋军的左翼面前。晋军猝不及防,前驱所挡尽皆披靡,本就没有完全集结的阵型顿时四散而走。
    红鸦军宛如一把切割纸张的钢刀,极为顺利地就切入进去,将晋军的左翼拉开一道巨大的切口,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抵抗。晋军几乎完全任由这些铁猛兽们纵横驰骋,所过之处皆成崩溃之势。不过一会儿,他们就已经杀到梁王司马肜等中军的行列中了。
    由于叛军攻击发动得太过突然,前面的军队也溃败得太突然,使得顷刻暴露在强敌攻击下的晋人中军,既不能完整结阵而战,甚至连成集团的抵抗也来不及组织。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根本不能对铁弗人的突击形成阻止。
    司马肜麾下有三位牙门将,在南面迎击的乃是京兆人孔高,他见一名铁弗人从自己右侧冲来,仓促间来不及招架,就用左脚猛踢战马向前避让。但铁弗人的马匹来得太快了,人虽然堪堪躲过了,马却来不及避让。铁弗人的长戟竟然一击穿透了他的坐骑,从马腹的这一边捅到了那一边。
    巨大的冲击力下,铁弗人来不及抽手,突然的一个停顿,竟令自己的手腕都脱臼了。而这人居然毫不受影响,趁着两匹马已经被串到了一起,他左手用力一翻,顿时多出一把环首刀来,对着孔高横砍过去。
    这一刀轻易地越过长槊,直直砸在孔高的头上。孔高心有余悸间,又觉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原来,他的后脑,连带着兜鍪和顿项,已经被一并劈飞了。
    这时候,即使有一些晋人骑士能够与叛军正面交手,进行了惨烈又血腥的对刺,各有被刺中落马的。但更多的晋人,他们根本来不及调整方向,马儿在惊慌中只顾着躲避危险,然后在侧面或者后面被冲击的危急情形下,他们只得根据本能来奔逃躲避。
    失序的战马相互挤在一块,一些马匹跌倒在地,就像海浪一般,又把尚在抵抗的人马抵翻。落地的骑士,不论是晋人还是胡人,不管是被刀剑砍中,长槊刺中,亦或是中了流矢,或者马腿受了伤害而翻身落马,在这种混乱情况下,很难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只要人一跌落到地上,仅仅一个刹那,便会为混乱的马蹄践踏成一滩肉泥。
    随着各牙门骑士或落马或奔散,眼见着叛军的骑兵就要逼近到司马肜眼前了。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剩下的两个牙门终于有了时间反应,将司马肜和卢播围在中间,拼死防御着叛军的冲击。有数十名铁弗人顶着如雨般的箭矢冲到眼前,长槊攒刺之下,晋人的牙门当即有数人血流如注,当场失去战力。眼见叛军距离司马肜不过有数十步之遥,司马肜身边的骑士,如张方、李矩、郅辅、张春等人,都不顾生死挺身冲出去捍卫。
    张方在河东平叛后,因为习性问题,一直被同侪排斥歧视,没有再遇到用武之地。此时得了机会,当真是狂性大发,他竟然不顾叛军槊尖的戳击,挥手就捉住了铁弗人的槊杆,马上的铁弗人怕被扯下马,只得放弃长槊策马退走。
    于是张方左手持夺来的长槊,右手持自己的长刀,策马冲入铁弗人马队中挥砍。他看似是胡乱用力,可却极其精明,在人群中左突右刺,总是避开那些攻击最密集的地方,防御不周密的人,就被他挥手砍倒。仅仅是一刻钟时间,他已经刺倒了三匹马,将一名骑士拦腰砍断,惹得更多的叛军前来围攻。
    有一个铁弗骑士催马从后方赶过来,试图从后方偷袭张方。谁知张方早有准备,一个侧身,就把长槊捅进了敌人的腰间,而后顺手掀起他的兜鍪,扯住头发,牢牢按在马颈旁,行云流水般,用大刀砍断了这人的脖子,割下了头。鲜血顿时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洒了张方一身。
    张方只觉得视线血红模糊,一时害怕被人偷袭,就大声呼喝,恐吓周围的铁弗人。
    而在铁弗人看来,张方全身浴血,又身高如塔,骑在马上,简直就是魔神一般的人物。他们不敢再与这个怪物搏斗,而是纷纷躲开他,去进攻别人。
    在众人的奋力厮杀下,很快这群铁弗人就死伤殆尽。但这却使得更多的铁弗人聚集过来,而且对他们的殊死抵抗越来越有怀疑了。
    有人喊道:“这里有这么多精兵强将,莫不是敌军统帅就在这里?”
    于是他们不顾箭雨,重新集结起来,马首相接,渐成重围之势。
    事实上,遇到困难的也不只是晋军的中军。
    在红鸦军出动之后,齐万年对麾下所有将领都说道:
    “收到这个命令后,你们不用再管什么旗鼓,不用再管什么军令,也不需要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全部给我压上去!”
    “在大雾之中,没有什么战术,也没有什么技巧!只有信念!用信念进行战斗!”
    “相信自己得到天命眷顾的人会胜利,不相信天命的人则会溃败!而我已经获胜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齐万年!我是一只红色的乌鸦,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死亡就一定会被我抛在身后!”
    说罢,他亲手拿过号角,对天悠然长鸣。在阳光的照射下,所有人都听到了这进攻的号令,也是叛军在整场合战中发起的唯一一项军令。
    顷刻之间,前方的羌胡骑兵如涌浪般一波波地策马发起冲锋。后方大部队紧随其后,在雾气中发出铺天盖地、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那声音似乎海洋般激荡,冲破了雾气,在红日和霞光的映照下,人们仿佛身处在一片灿烂的仙境中。风雷般的马蹄声与脚步声相互交杂,数万人马在阳光与雾气的光尘中起起落落。而铁蹄踏地与铠甲铁兵撞击交错的声音,在呐喊声退去后,随即填满了天上地下,直接向着晋军涌动而去。晋军的右翼大军对此感到畏惧,他们本来就对这场合战毫无准备,结果现在叛军的行动又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导致他们根本不能发挥出正常的实力,只能在雾气中胡思乱想:
    对面到底有多少人?我们能否抵挡?左翼和中军的情形又怎样了?我能否从这一战活下去?
    结果犹疑之间,叛军大军已经提前赶到了,仅仅第一波攻势,就将右翼的晋军凿开了不少缺口,人们只能看见雾气中一人一马奔驰进来,突然和自己撞在一起,在极短的瞬间内就要被迫开始生死搏杀,这种心理压力极大地摧残着晋军士卒的战斗力,致使他们刚一接战,就开始节节败退。
    若是这样持续下去,右翼晋军的失败将是注定的结果。
    但这还不是最残酷的地方,最残酷的地方在晋军左翼。
    晋军的左翼在被红鸦军凿穿后,已经完全失去了与中军的联系。在此地指挥的安西将军夏侯骏与安西军司傅祗,试图组织起那些溃散的军队,但效率极为低下。
    这很正常,在雾气之下,士兵们根本无法看清旗鼓,只能根据身边的情形与空气中两军的厮杀声与呼喊声来判断形势。
    而在这种情况下,混乱的扩散可谓是灾难性的。即使有士兵趁机临阵脱逃,也无法被发现,哪里的阵线出现了危急,也无人知晓。即使有军官抓到了一两个逃兵,也起不到以儆效尤的作用。哪怕局部有晋军击退了叛军,甚至打出了一波反击,也无法鼓舞其他人。
    结果就是彻底的崩溃,人们失去了向前迎击抵抗的信念,而是调转方向向东狂奔。他们惊慌之际,甚至已经顾不上辨别敌我,也忘记了自己的手中还有弓矢,可以向敌人还击了。
    这就使得他们变成了猎物,而叛军的士卒变成了猎手,一面在后面紧紧追赶,一刻不停地搭弓攒射。许多胡人带了四个箭囊,足以装两百支箭矢,结果追到最后,手上竟掏了个空,原来箭囊里的箭矢都射空了。
    大局已定,晋军失败的结局已经无法逆转了。
    再说回中军,等到孔高等人被杀后,李矩就已经意识到,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
    想到又打了一次败仗,他倍感恼火。在这个大雾天气,他自小练就的一手绝佳弓术在此刻根本施展不出来,只能近身用刀剑厮杀,但几百人,也无法影响局势。这一切都要源于,两军之间无法改变的统帅差距。
    一名军人注定无法获得胜利,这是何等的可恨!但事已至此,李矩必须承认这一点,才能准备接下来的战事。不然,让司马肜死在这里,恐怕整个关中真将非朝廷所有了!
    李矩想到这里,拍马到人群中寻找司马肜,赫然发现他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坐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显然被这样突发的剧变给吓惨了,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矩连忙靠过去,对司马肜说道:“殿下,这场战事已经无药可救了,该想个办法撤走啊!”
    司马肜的面容像秋天枯死的树皮,彻底僵住了,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只移动眼神望向李矩,看了片刻后,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呢喃道:“对啊!是该撤走了!”
    说着,他就要拨马一人离去。但被李矩赶紧拉住,李矩提醒道:
    “殿下,现在多少人看着这里,您一个人走,是走不了的!”
    司马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连说道:
    “对!对!对!世回有什么办法?”
    李矩想着河东之战的经验,说道:“这些蛮夷都是些没见识的穷人,之所以如此拼命,无非就是为了富贵罢了。不知道殿下有没有什么财宝,如果有的话,可以全撒在地上,就让他们抢去!我们也就可以安然脱身了。”
    这么说的时候,李矩心里其实不甚有底,因为司马肜向来以清廉著称,应该不像孙秀那样有多少钱财,若是吸引不了叛军,那就太尴尬了。
    可司马肜却没有丝毫犹豫,他对在一旁的卢播道:“长史,没听见吗?赶紧把我马队里的钱财都洒出来!钱可没命重要!”
    卢播闻言,连忙答应,直接从马队中牵来了十来匹马,马背上驮着鼓鼓的皮囊,大概里面装的就是金银财宝吧。
    把这十余匹马匹并排立好后,卢播拔出腰刀,又一手持鞭,一刀捅在皮囊上,然后又一鞭打在马臀上。马儿吃痛,顿时朝叛军人群中奔跑过去,然后看见珍珠、金块、银锭、翡翠哗啦啦地从皮囊中掉落出来,顿时吸引了路边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又是一匹马,两匹马,三匹马……
    此时的雾气已经变得比较稀薄了,这些珠宝在阳光中反射出彩虹般的光辉,那些厮杀的人看见这场景,都不禁停了下来,然后情不自禁地追逐过去,继而在后方的叛军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到这个时候,虽然也有人会去想,为什么会凭空蹦出漏着珠宝的骏马?但有一句话说得好,叫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不用厮杀就可以获得财富,为什么要去拼命呢?在这样思想的驱使下,对于晋军中军的冲击稍有减缓。
    而在他们去争夺珠宝的时候,李矩、张方等数百人簇拥着司马肜,正飞速地脱离战场。他们的下一步,就是再一次返回长安,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剩下在战场上活动的晋军士卒们,只能靠自己的本事来求取生存了。
    于是叛军全线大胜,一路追杀了晋军将近二十里,直到红鸦军座下的马匹实在累得跑不动了,除了少数轻装骑兵还在追击外,大部分叛军最后都停下来休息。
    此时雾气终于完全消散了,二十余里长的路上,人尸和马尸重重叠叠,横行遍野。污血在地面蜿蜒流淌,又渗入到黄色的土壤里,灌溉着刚刚露出头的草芽。虽然太阳在天空渐渐密集的云层中投下光芒,但地面的血腥潮气弥漫,反而使人有一种哆哆嗦嗦的寒意。
    时未过午,准备向叛军发出最后一击的晋军主力,就在乳峰东面付出了上万伤亡的代价,而叛军的损失尚不到一千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