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风雪山庄(四)
作品:《一蓑风雪向小园》 第20章 风雪山庄(四)
第二十章
晚上,向小园在厅用饭。
许是知道这位小娘子的断案手段高超,连楚道夫老先生都认可,郑家的下人们待她也不自觉变得殷勤。
向小园来用膳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案几上多了几样平时没有的荤菜,除此之外,还有一碗香甜可口的核桃酪、一碟软糯清甜的莲蓉米糕。
向小园领受郑家的好意,她咬了一口口感绵密的米糕,思绪飘远,眼神涣散,显然是在出神。
“向小友。”忽然有人喊她。
向小园偏头,见是楚道夫。
她放下点心,起身行礼:“晚辈见过楚老先生。”
楚道夫捋了一把山羊须,笑吟吟地虚扶起向小园:“小友何必客气,方才一番尸身检验,小友得心应手,想来是技艺通达,也不知师承何处?”
向小园愣了一会儿,她想了想,道:“师承《平冤录》、《刑典》、《辟秽救死方》等书册?”
楚道夫见她绞尽脑汁思考,脸上一派赤忱,不免哈哈大笑:“原来小友是自学成才,实在好啊。”
“前辈谬赞,小园愧不敢当。”
楚道夫看她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受辱不变其志,受欺不受其扰,小小年纪便心性坚毅,目露欣赏,心中惜才之意又起,他道:“小友研读的那一册《平冤录》,实则正是老夫提笔撰著。”
向小园神情震惊,她在读书时常被书中的鉴尸方子点拨,如今知道此书著者近在眼前,难掩激动,难怪众人对楚道夫这般推崇,若是他才学如此卓越,确实该被世人敬佩。
向小园鞠躬更深,她羞赧地道:“倒在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了。”
楚道夫拍拍小友的肩膀,叹道:“怎会!老夫如你这般年纪时,也不过初初入门,可你已有一番成就,实在让老夫感叹年少有为。”
他犹豫一会儿,终于切入正题:“小友既是师承老夫著书,我也算小友半个师长。我见小友实在聪慧,有意收你为徒,不知小友可有意向?”
一般都是无根基的徒弟,才有师父领进门。如今向小园早就能独当一面了,楚道夫还要把人拉拢至门下,实在有些厚颜。这也是他犹豫这么久,才敢同向小园开这个口的缘故。
可向小园本就是笃志好学的孩子,如今听到仵作行人中的大家要收自己为徒,她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
向小园斟了一杯茶,撩袍跪下,又将茶碗高举于头顶,敬向楚道夫:“弟子向小园,拜见师父,师父请吃茶。”
楚道夫像是没想到向小园做事这般果决,毫不拖泥带水。他自己瞧上的小徒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拜在自己的门下,不免欢欣雀跃,更有一种对于自己多年验尸功绩的自得,若没有那些阅历与战绩在此,想来向小园不会对他这个师父心悦诚服。
楚道夫接过茶,一饮而尽。
他连连感叹:“好啊,真是好啊。如今在郑家府上,你我师徒不方便开坛畅饮,待来日下山,为师定邀你过府吃酒,也好叫你师母为你煮家乡菜吃,拙荆厨艺高超,她煎煮的豆腐鱼汤堪称一绝,就是我那寡言少语的大徒弟都赞不绝口。”
向小园连连点头,听他说起大徒弟,倒有些好奇:“师父还有其他弟子?”
楚道夫笑道:“老夫此生只收过两次徒弟,一次是你师兄,一次是你。不过大徒弟不喜鉴尸技艺,他入门时,跟的是拙荆,他在你师娘手下学剑法。”
楚道夫年轻时,也有过一段风韵旧事,他的妻子便是江湖鼎鼎大名的断雪娘子。
断雪娘子师承天山飞雪宫,一把明月剑使得出神入化,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剑势一出,可碎雨断雪,其速之快,其势之悍,锐不可当。
相传断雪娘子在一次应援魏国边患的战役中身陨,实则是为楚道夫所救,断雪娘子为避仇家追杀,易名为段雪,她与楚道夫成婚,居于京城,至今已有四十年之久。
楚道夫自然不会说出夫人来历,不过他是诚心收徒,也盼着膝下仅有的两名弟子能相亲相近,相互扶持,师兄妹彼此有个照应。
楚道夫对向小园招招手:“小园,你来,为师带你去认认人。”
向小园以为师父是领她去见刑部的同僚,她拍了拍膝上的土,乖巧跟上。
楚道夫当众收徒的消息不胫而走。
众人羡慕向小园有此造化的同时,又不免觉得楚道夫果然护短,他故意在人流拥挤的饭厅里收徒,分明是想告知那些官吏,往后玄麒司的向仵作是他的关门弟子,三法司敬重楚老先生的官吏都得卖他一分薄面,善待向小园。
向小园一路跟着楚道夫往偏院走去。
她眼见着楚道夫摸出一只银哨,隔空吹响,很快,风雪天里飞来一只夜鸮。
黑鸮因头似狸奴,也叫猫头鹰,此鸟叫声大,夜里啼叫,声同鬼嚎,向小园在乡下住的时候,夜半时常被夜鸮吵醒,简直不堪其扰。
没想到,楚道夫竟驯了一只黑鸮当作鹰隼。转念一想,向小园又觉得不错,猫头鹰体型小许多,爪子不至于刺进皮肉,比上次伤到槐雨的那一只鹰隼要强。
她抽空也养一只吧。
向小园心里正惦念槐雨,没想到一抬头,他人竟站在一丈开外的游廊中。
没等到向小园张嘴,楚道夫便笑吟吟地喊:“槐雨,过来见见师妹。”
向小园错愕地瞪大杏眸,槐雨就是那个大徒弟?
少年人听到这一声呼喊,青鬼面具转向小姑娘,一双凤眸乌润剔透,隔着迷障一般的风雪天,远远望来。
他身随声动,不过足尖施力,清癯如竹的身姿便轻盈飞起,凌空跃至向小园跟前。
随之挟来的是槐雨身上独有的兰草芬芳。
少年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逼近向小园。
槐雨的黑浓发尾沾染一点雪絮,流泻于肩上,稍稍垂落,几乎要触上向小园纤长的眼睫。
他身上寒气很重,眼尾没有笑弧,看起来更加清冷不可冒犯。
向小园却不怕他,只笑弯了一双美眸,喊他:“大师兄。”
槐雨呆住了。
他没想到向小园这般懂得顺杆上爬。
少年沉默一瞬,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小师妹。”
楚道夫见他们都相熟了,笑说:“槐雨是玄麒司暗卫,想来也和小园打过几次照面。为师还要再复验一次郑家四郎的尸身,先不同你们说了。”
“槐雨,改日下山,记得带你师妹来家中吃饭,我喊你师娘熬豆腐鱼汤去。”
槐雨从善如流地答:“是。”
楚道夫走后,向小园问他:“师兄,你的剑术是同师娘学的?”
槐雨眼皮微撩,冷声:“师父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向小园并不在意师兄的冷待,她又聒噪地问:“我能学吗?”
“你为何想学剑术?”“我想用来防身。”向小园摸了摸鼻尖,“当初在渡船上,我被人挟持,危在旦夕,若我有点武艺傍身,兴许不会那么被动。”
最要紧的是,日后她刺杀皇帝,没有武艺在身,如何得手?总要学一些的,就算不能强悍如槐雨,好歹也不至于连杀个人都费劲儿。
槐雨不知她心中筹谋,只当向小园有上进之心。
他不置可否,良久,说了一句:“师娘的剑术不能外传,你若要学,便去求她指点。”
向小园失望地低头。
槐雨薄唇微抿,又说:“但我可以教你一点入门之法,譬如如何修行武者内功心法,积蓄内力。有内力催动刀法剑势,你与人武斗,才会势如破竹,剑招锋锐。”
向小园恍然大悟:“难怪我用刀的时候,全凭巧劲,一点都没有剑客出招那种凛冽剑风,原来你们都有内功辅助,所以连软剑都能运用自如,借以杀人防守。”
槐雨观她身量筋骨,不算根骨清奇,只能称为平庸,但她心志清明,修习功法不至于忧思过多,从而入魇,倒也算合适的习武之躯。
槐雨没再阻拦,他朝屋内走去一步,默许向小园进他暂住的客房。
向小园见状便知,槐雨今天就能领她入门。
向小园跃跃欲试,她亲昵地喊着“师兄”,嘴上不停:“我们要怎么做?要打坐吗?你给我输入真气?还是像话本里说的,你会为我打通任督二脉,将武学传给我……”
槐雨被她问得愣住,他迟疑了许久,才缓慢开口:“你在说什么?习武又不是修仙,如何能传输武学修为?我至多教你如何沉淀内力,如何在经脉里运行功法,如此才能握刀更稳,剑势更足。”
向小园没想到习武之人原来这般庸常,脸上难掩失落。
槐雨有点气闷,懒得理她。
少年人教向小园打坐调息。
因是教导向小园习武,槐雨并没有修习,反倒是盘坐在地,与向小园面对面,口授心传,教她如何运气。
“天地归一,万道溯体,气经髓海上丹田,再经心火中丹田……”
向小园听到这里,施施然睁开眼,她眼露茫然,小声问:“师兄,丹、丹田在哪儿?”
槐雨一时语窒。
他思索一会儿,还是起身,走到向小园的身后。
少年单膝跪地,指骨虚虚抵在向小园的脑后,低声告诫:“闭眼,专心,调息时不可分心,恐有神志迷乱,走火入魔之险。”
向小园听劝地闭眼,四周陷入黑暗混沌,她听着槐雨的隅隅低语,跟着他的指引静心,她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团灼热的火,自脑仁浇灌,沿着她的四肢百骸游走,一股涌动的气流自后颈,一路往下。
向小园不知的是,槐雨确实有在催动内力,指点她如何调息。
少年的指腹不再冰冷如雪,而是泛起丝丝温热,粗糙带茧的手指,碾在她的后脑勺,掠过发丝,牵带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痒意。
向小园明白槐雨是无心之过,他一心在指点她如何积攒内力,学习功法,但当槐雨并指按在她的尾骨,用力略重的手指摁了一下她的敏感地,向小园还是难以抑制地战栗了一下。
她忽然发抖,腰窝朝前一缩,狼狈地躲开槐雨的触碰。
少年人意识到向小园的不适,他如梦初醒,很快收回手。
槐雨正要起身,腕骨却忽然被向小园猛然牵住。
“师兄。”
女孩喊他一声,软绵绵的手掌圈住他的手腕,覆在槐雨肌理匀称的臂骨之上。
向小园拉他往前,教他把掌心重新抵回后背。
这一次,温热的手心整个压上女孩的纤腰。
槐雨凤眸骤缩,颈骨绷紧成苍白一线,就连指节也僵硬地蜷曲。
他一贯清冷自持,此时却难掩眸中错愕:“向小园……”
没等槐雨开口,向小园却已经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温吞地说:“方才我躲师兄,不过下意识要避人,并非不适。若是师兄还要教授功法,大可再来一次,我保证不会动弹。”
她言之凿凿,很有立誓的坚毅。
偏偏槐雨的手被她按在身后,抽离不得。手心紧贴渡来脉脉温热,如同煨了一团炭火,又如地狱红莲,热得惊人。
槐雨用力收回手,他垂眼,忍下方才的惊诧,不动声色地道:“聚气调息之法,我已传授于你,每日睡前打坐一炷香即可。待日后,我要是看到合适的刀法剑术,再教你旁的。”
“好。”向小园高兴地道。
“还有……”槐雨临出门前,又对她说,“世人不知我与师父的关系,若非情势所逼,不要将此事告知外人。”
向小园问:“那在外,我是否不能喊你‘师兄’?”
槐雨细细思量,道:“至于‘师兄’,玄麒司同门本就互称师兄妹,随你喜欢便是。”
向小园听了,当即大声喊了一句:“好的,槐雨师兄!”
槐雨:“……”
她要喊,好歹也别在他房中喊,若是让人听到,槐雨私藏女子,虽说不会惹来什么可怕后果,但也会遭人非议、背地里调侃。
他没再搭理向小园,只开了房门,搡她回去。
向小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槐雨踏上屋脊,一路往储君的小院行去。
槐雨这一身份,本该无挂无碍,六亲不认,如今多了一个同门师妹,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不知为何,他倏忽想起向小园的脸,还有那双莹润清凌的杏眸。
向小园信赖槐雨,对他很不设防。
若有朝一日,槐雨消失,向小园会不会哭?
槐雨出了一会儿神。
他想,应该会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