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秉提拉米苏夜话
作品:《金盆洗捻》 邵宴离开后,坤玉和慈剑英用过晚餐,回房间独自待了一会儿。
她坐在床边摆弄手机,窗外秋雷更甚春雷,发出遥远而沉闷的响声。
楼下二年级国际班姓冯的学妹,已经有一个谈了快两年的男朋友。
她们关系不错,前两天学部开会,散会后她们一起去食堂买叁明治,对方悄悄告诉她,自己和男友做了。
她形容做爱的感受时,表情禁忌又羞怯。说罢问道:“学姐,你这么漂亮,一定也谈过男友吧?”
“那种事…你也是这种感觉吗?会唔会好怪?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酸酸噶,真係腿软……”
坤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自己跟她感觉一样,也说,和那个不存在的前男友做爱时候,腿间床单总是湿出一小片,身体控制不住抖个不停。
实际是假的。她连高潮都没有过。
情窦初开的年纪,她爱上的也不是男校里那些可以肆意牵手接吻的同龄男生,而是连触碰都要找正当理由的中年男人。
她很少撒谎,唯独在这方面,谎言说了一句又一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合群,还是虚荣心作祟,亦或者只是男权社会里个体的群体性自卑。
个世界正常,反而好唔正常。
邵坤玉安静地呼吸着,眼泪掉下来就抹掉。
门轻轻响了两声,几秒后,慈剑英推门进来,怔了怔,来到她身边半蹲下。
“今天第叁次看你掉眼泪,怎么了?”他温声问,把手上的盘子放到一边,里面盛着一块柠檬迷迭香提拉米苏。
坤玉垂眼望着他,从颈处喉结往上,去观察慈剑英的脸。
他的鬓角、胡茬、眉梢这些长有琐碎毛发的地方,都打理得很利落,跟她爸爸一样。
他的身材并不瘦削,反而很匀称宽阔,也跟她爸爸一样。
他半蹲在她面前时,喉结十分明显,眼神因为仰视,有一点儿捧高的宠爱意味,还是跟她爸爸一样。
少女垂泪,看起来娇憨又娇气,慈剑英微微错开目光,并不和邵坤玉直接对视。
坤玉察觉到老男人的窘迫,在这时蓦然俯身,偏过头去亲他,却被及时地握住肩膀。
吻不得不停在半空,慈剑英叫她,终于肯看向她的眼睛,语气中难得有制止的成分:“坤玉。”
坤玉倔强地看着他,问道:“您不是喜欢我吗?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愿意和我接吻。”
“我很不好吗?和我接吻,是一件很不好的事吗?”
她喃喃道:“你们都不愿意和我亲,也不愿意说喜欢我,不愿意说爱我。”
“我表现得太懂事,以至于你们这些大人都有恃无恐,是不是?”
见慈剑英不说话,只平静地望着她,跟邵宴被她问急眼时的死样子一模一样,邵坤玉不由暴怒,覆住男人握在她肩膀上的手,径直起身朝他压过去。
怎?亲个嘴还能怀孕?
慈剑英轻柔地将她推回去。
床好软,邵坤玉豌豆公主似地陷进床褥,大脑有一瞬的放空。谁被一而再再而叁的拒绝都会难堪,她一言不发地坐好,一下一下地抬手抹眼泪。
“我想谈恋爱。”
她忍了又忍,仍忍不住瘪起嘴巴,呜咽道:“我只是想谈恋爱……”
慈剑英从怀里取出手帕,给她擦掉手心的湿痕。他知道邵坤玉这里说的“谈恋爱”,对象并不是自己,所以没有回应她的愿望,而是说:“坤玉,你——”
邵坤玉记仇,即便伸着手任他擦,仍泣声打断道:“不准叫我坤玉了,叫我邵小姐。”
慈剑英抬头看着她笑,道:“好,邵小姐。你能够谈恋爱的时间比我多二十年,还怕谈不到吗?只是早晚而已。”
邵坤玉立即道:“难道您在我这个年纪,没有谈过恋爱么?”
慈剑英垂眼把她的手放回去,开始托着另一只手擦。他低着头,听起来心平气和:“没有。”
这个回答属实出人意料,坤玉微微睁大眼睛。
她问:“再过十年呢,二叁十岁,我不信还没有?”
男人鼻梁处的阴影恰到好处衬出了他卧蚕那道微弱的圆弧,尽头与眼角的笑纹连在一起。人到中年,不是风韵犹存,而简直风华正茂,赏心悦目。
他仍专注地给坤玉擦手,平静道:“没有。”
“接吻也冇?”
“没有。”
慈剑英抬起头,微微笑着拂开她贴住睫毛的那几根刘海:“我和你一样,也在等、在想。现在明白了吗?真的比我多出二十年谈恋爱的时间,邵小姐,你年轻得就像——”
他指了指一旁桌面上的提拉米苏:“就像这块刚刚做好的小点心。”
他耐心地哄孩子去吃:“尝尝,很甜的。”
邵坤玉拿起小叉子撇了一块,脑袋里却想:
天哪,全中国建国以来都找不出几个的…的……
她放下叉子,小声道:“您是觉得我现在想谈恋爱太早么?可新时代人人平等,为什么我要奉旨作诗?偏要现在谈,不可以吗?”
慈剑英把盘子拿远一些,耐心道:“当然可以。但我们想一想,目前想做的事——我记得你说过,以后想做参议员,对不对?那一定是因为有现在想做却无法做到的事,所以才想在未来通过提出某条法案来改进它,是不是?”
一说到参议员,坤玉的注意力就跟着这叁个字跑。
在邵宴以外的大人面前说这些事,真是有一点儿难为情,但她仍认真地组织语言,道:
“嗯……比如最近有一点,我觉得,级长和学生会长其实在一些活动、事务上的功能是重复的。叁年级的学生往往没有时间进行准备,参加竞选。所以不妨说得更明确些,高中时期的级长职位,其实只是前1%学生的增色剂——用来帮助她们在进入大学后,在优绩主义的环境里,能够更积极、更有优势地参与到社会活动中。”
“所以……我认为,应该逐步取缔级长制度,从高中一年级起,就将学生管理权集中在更适合现有国情的学会上,按照级长竞选的时间进行换届。”
坤玉握住拳头,忿忿道:“否则完全不公平。二年级时,级长还有组织投票的权力;叁年级后,类似的事情居然只有学生会主席、副主席能够决定。之所以仍旧是我,只是因为我恰好参与了学会竞选而已。”
她边说边在脑袋里整理,更加坚定在这个方向优化学生组织结构的想法,无意中瞥见慈剑英,却注意到老男人正静静地听她说话,并没有走神、谑笑的表现。
坤玉面色微红,由着身旁那道温和、迁就的目光注视自己,暗暗想:我就是值得这样的爱。
我不是只配追一个既得不到也不肯说爱我的人,我值得被很好的人喜爱。
即便这个喜欢我的人现在不肯和我接吻。
少女的脊背纤薄,自信心找回来后,背挺得直直的,漂亮得像蜻蜓划过水面的弧线。
慈剑英半撑着下巴,手指微微掩住唇瓣,终于垂下眼,按下继续看她的渴望。
“我跑题了。”坤玉悄声道:“我只是很向往爱情,虽然我们在女校读书,可很多女生都有男朋友。之前我组织投票否决男校联谊,很多女孩子事后都悄悄告诉我,说她们很失落。”
“那你呢,”慈剑英开口:“你失落吗?毕竟自己的想法和一部分人出现了差异。”
坤玉望了他一眼,低着头说:“我…有一点,但没有灰心。男校的男生,夏天……很臭,我讨厌他们来。也有很多人和我一样讨厌他们来。所以即便支持率不是特别的高,也还是通过了。我们还是有了一个干干净净的校园环境。”
似乎他们现在可以正常地聊天了。
慈剑英闻言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真心夸奖道:“好孩子。”
坤玉也朝他抿出个笑,红着脸道:“您会不会觉得我刚才说想谈恋爱,很小家子气?我,很多人都以为我谈过恋爱,其实是我骗她们的。”
她重又微微塌下肩膀:“……我没有。想过,很想很想,但没谈成。”
“人向往爱情,本来没有错。有一位作家说,现在这个理想失落的时代,爱情算是一种比较接近理想的情感。而更早以前,当人们对青春的完成依靠革命来实现的时候,爱情就是革命。”
“爱情有那么多那么好那么适宜时代的形容,它本来就是为你这么大的孩子创造的。”
慈剑英耐心安抚她,道:“而地久天长,时间还多呢,足足二十年,是不是?”
坤玉坐在床边,胳膊撑着床沿。她肩颈处很瘦,这个动作令肩颈向后展开,像雁扇动翅膀的那部分骨骼形状一样。
她安静地看着半蹲在身边的男人。大概平时那些登山之类的爱好真的让他身体强悍,这么久,他好像也不觉得累。
母之爱子也倍父,慈剑英是这种人。
她再一次低头,这次慈剑英完全没准备,坤玉又真的想亲,所以彼此嘴唇贴在一起时,男人完全僵住了。
身后,窗外暴雨如注,玻璃发出叮叮咚咚的击音。身旁不远处小点心气味甜蜜,和唇边传来的香味一样。
坤玉依旧维持着那个撑坐在床沿的动作,只身体稍稍俯低,侧过头,睁着眼。
她张开嘴巴,任由自己说话时,下唇不停磨蹭慈剑英的唇瓣:“您没谈过恋爱,我也没有。您初吻还在,我初吻也在。所以我们交换。”
邵坤玉闭上眼,道:“不止因为这个,还因为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愿意为这些话接吻,为这些话里的每个字接吻。更何况,你是我不讨厌的人。”
那你喜欢的那个人呢?她听到心底里,自己在问。
邵坤玉松开握住床沿的手,在慈剑英起身时搂住他的脖颈,平静地想。
现在就是她开始不喜欢他的第一天,第一分钟,第一秒。
她要主动装弹射击,主动去吃、去要,而再不拿着手电筒,温顺又听话地问:到底谁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