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君子藏器于身

作品:《红楼晓梦

    第242章 君子藏器于身
    李纨那一双桃眼霎时间波光潋滟,一抹笑意自眸中绽出,转瞬便铺满了粉面。
    “果真?”
    柔荑抬起又撂下,随即攥紧了帕子,李纨略显手足无措,心下情知此间不是说话之地,赶忙往内中让道:“远兄弟还请进来说话儿,素云,快去奉茶来。”
    素云应下,陈斯远笑着随李纨进得后房。这日贾兰还在私学,二人相谈又不好表露,因是李纨略略犹疑,到底将素云、碧月打发了下去。
    内中只余二人,陈斯远心下别无他念,只平铺直叙将今日种种一一道来。待听闻只消一万两便能将李崇明打发了去,李纨面无异样,依旧还是那般欢喜。
    陈斯远暗忖,若换了邢夫人或是薛姨妈,只怕便会嘀咕这一万两自个儿要吃多少回扣了。由此可知,李纨打小是富养起来的,并不吝惜银钱。
    李纨听罢便笑着道:“多亏了远兄弟,不然我们娘儿俩还不知如何自处……只是,打发我兄长去那郑和岛是不是不大妥当?我听闻那边厢多是瘴疠,这万一?”
    陈斯远笑道:“太宗当年抛费海量银钱,自佛郎机人手中采买了金鸡纳树,如今又有几人死于瘴疠?且李兄身形丰壮,便是染了时疫,只怕也比旁人能多撑些时日。此行郑和岛,不外乎李兄遭受不住、知难而退;或是咬牙沉下心来好生磨砺,说不得也能大器晚成呢?”
    李纨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却是我多心了。老太太定下明儿个设宴为兄长接风,我心下正发愁兄长明日发难,亏得远兄弟帮衬,料想我那兄长定会合意。”
    陈斯远笑道:“我打王府回来便先来寻大嫂子说道,这事儿还不曾寻李兄说过。不急,待明日大嫂子私下与李兄分说便是了。”
    李纨感念着颔首,道了声‘稍待’,起身进得卧房里,须臾便捧了檀木匣子出来。打开来翻找出一万两银票,交给陈斯远请其点算。
    那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略略扫一眼便知数目,又何须点算?陈斯远当下揣在袖笼里,本待就此告辞,谁知李纨又旧事重提,道:“远兄弟,兰儿私底下也说,那私学实在不成样子。前一回我寻了太太说道,本要请了私塾先生来,太太只支应了一番便没了后续。”
    是了,因着贾珠之死,王夫人迁怒李纨,连亲孙儿贾兰都不待见。
    李纨蹙眉为难道:“不知,远兄弟可能帮兰儿寻个妥当的塾师?”
    私塾先生?绮霰斋里就有一个啊。这王夫人真是半点也不遮掩自个儿喜怒,明明可以顺势让贾兰也去绮霰斋读书,偏生就是不开这个口。
    这等小事儿,只消吩咐管事儿的便能办妥,根本不用劳动陈斯远出手。可李纨既然正儿八经的相求,陈斯远略略思忖便知其心下是不想将私塾先生请进荣国府。
    思量着左右自个儿那新宅广阔,腾出一间做书房就是了,于是陈斯远便道:“此事容易,兰哥儿还在开蒙,只消寻那妥当的老先生,一年也不用几个米粮。刚好我那新宅广有地方,大嫂子若不嫌弃,不若让兰哥儿往我那新宅去读书?”
    李纨顿时起身敛衽一福:“如此,就多谢远兄弟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不知如何谢过远兄弟,来日远兄弟若有银钱短缺,只管来寻我支用就是。”
    陈斯远笑着应下,这才起身告辞。那李纨一径将陈斯远送到稻香村门前,目送其走得远了方才吩咐丫鬟关门。
    待返身回得正房里,李纨思量着多亏了陈斯远帮衬,不然她与贾兰还不知如何将此事遮掩过去呢。心下便思量着总不好平白使唤人,于是寻了素云道:“可记得远兄弟是哪一日的生儿?”
    素云道:“好似是五月里。”
    李纨颔首道:“回头儿将我那端砚包起来,待远兄弟生儿送做贺礼。”
    素云眨眨眼,心下自是纳罕不已。那一方端砚乃是前宋之物,自家奶奶嫁过来时算作陪嫁,珠大爷在世时便视若珍宝,素日里都不敢使用,不想如今自家奶奶竟要送与远大爷?
    有道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丫鬟,素云虽心下存疑,却赶忙应下。
    李纨则攥着帕子心下暗自计较,那身外之物足够用就好,再多也是无用。若用身外之物换得兰儿来日能出息,便是散尽家财又有何妨?
    只盼着近朱者赤,来日兰儿也能学着远兄弟那般出类拔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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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陈斯远无事一身轻,自稻香村出来信步而行。因两日没见宝姐姐,陈斯远心下自是想的,遥遥又瞧见潇湘馆与缀锦楼,他心下又想起了林妹妹与表姐来。
    于是忽而自嘲一笑,暗道还是此时好,若换在前一世,他这般三心二意,只怕早被人挂起来用吐沫星子淹死了。
    此时他才转过蓼风轩,正思量间忽而便听自藕香榭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道:“你这两日总寻大嫂子,可是有事儿?”
    陈斯远停步看将过去,便见那曲折竹桥尽头,一袭素净身影俏生生立在藕香榭门前。面上娴静,一双水杏眼似笑非笑,阳光泼洒下来,廊檐遮了半数,余下的半数刚好照在其身前金璎珞上,晃得金灿灿一片,于是那素净里便多了几分光彩。
    仔细端详,又见宝姐姐面上那娴静里藏着几分宜嗔宜喜,端地一副小儿女情状。陈斯远莞尔,移步过来,顺势与宝姐姐进了藕香榭。
    此时业已仲春,为免日头晒到水榭中人儿,那四下便垂了竹帘。内中只莺儿一个摆弄着络子,见了陈斯远笑着起身一福,又极为识趣地往游廊里偏腿坐下,一边打络子一边望风。
    陈斯远便道:“只宝妹妹自个儿?”
    宝姐姐落座道:“先前三妹妹、四妹妹、云丫头都在,这会子食困,都回去小憩去了。”宝姐姐没说的是,若不是莺儿扫听得陈斯远来了稻香村,宝姐姐这会子也回蘅芜苑去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道:“大嫂子那兄长来者不善,妹妹也知我那胶乳营生多亏了大嫂子帮衬,于情于理我都要援手一二。”
    “原来如此,”风吹帘动,宝姐姐捋了捋鬓间吹过来的发丝,不禁纳罕道:“我却不知大嫂子竟然这般有钱。”
    陈斯远笑着嘀咕道:“妹妹怕是忘了那国子监监照,每份一两七钱,每年八十多万份,李祭酒不贪不占,单是这监照分润每年就是几万银子。当日两家联姻,一则改换门庭,二则……未尝没有觊觎大嫂子陪嫁之意。”
    宝钗这才恍然点点头,与陈斯远目光一触,面上便有些欲言又止。
    陈斯远道:“那日我走的匆忙,妹妹与姨太太是如何说的?”
    宝姐姐笑道:“还能如何说?只说心下厌烦了那金玉良缘,道了一番委屈,又说早有你那法子,如今也不用我服了冷香丸去与宝兄弟往来。妈妈为难一番,到底还是应了……说是来日寻了姨妈问个清楚,若还是推诿,那便由着我自个儿另寻旁人。”
    陈斯远便故作不耐道:“姨太太何必明知故问?太太如今什么心思谁人不知?不过是想着娘娘来日晋了贵妃,宝玉便成了国舅老爷,自是要选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先前那劳什子金玉良缘,自是能推诿便推诿了。”
    宝姐姐便反过来劝说道:“你也不用急,左右不过月余光景。待妈妈失望而归,她往后自然也就不管着我了。”
    因心下亲近,宝姐姐不自查地探手轻推了陈斯远两下,陈斯远顺势便擒了柔荑,蹙眉说道:“这般行事实在不爽利,若依着我,我径直登门寻姨太太说个分明就是了。”
    宝姐姐便嗔怪道:“偏你每回见了我都急躁,也不知急躁个什么劲儿。”
    陈斯远眨眨眼,低声道:“自是急着抱得美人归。”
    宝姐姐顿时俏脸泛红,又嗔道:“也不差这些时日……你有这心思,莫不如潜心攻读。我见你又是忙碌营生,又是四下帮衬,这几月只怕功课都荒废了。”
    陈斯远叫屈道:“我自有凌云志,只是受不得那清流苦日子,这才想着入仕前凭着能为赚够银钱……不然来日总不能叫宝妹妹随着我过苦日子吧?”
    宝钗心下熨帖,口上却道:“你只管经济仕途,家中自有我来打理。我虽比不得你有陶朱之能,可自问也能谨守家业……还有那百草堂,一年下来总有个万余两银子,怎么还不够用的?”
    陈斯远笑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那百草堂全靠着秘药维系,说不得哪一日方子外泄,那营生就无以为继了呢。”
    宝姐姐一琢磨也是,转念一想,便是那营生无以为继了,总能赚个几万两银子出来,再如何也够一辈子嚼裹了。抬眼观量陈斯远,心下不禁暗忖,他赚这般多银钱,是想着养狐媚子吧?
    宝姐姐虽心下吃味,却只当寻常。这世道本就如此,圣人三宫六院,大户人家妻妾成群,有能为的男子本就该多吃多占。便说此时,也就是陈斯远寄居荣国府,将那一杆子没起子的挡在了门外。若换个地方,那要将自家女儿送来做妾的,只怕能踏破门槛呢。
    眼见宝姐姐不说话儿,陈斯远又道:“过几日胶乳营生铺展开来,我先请了姨太太去几回,待她心下不耐了,说不得便会打发妹妹来料理……到时咱们寻一日往金鱼池游逛游逛。”
    “嗯。”宝姐姐欣然应下。想着那良人相伴、泛舟湖上,懒散执黑白,又有丝竹悦耳,想来是极好的。
    正待说些旁的,忽而有莺儿道:“姑娘,有人来了。”
    宝姐姐一怔,赶忙交代道:“你得空也往潇湘馆走一遭,紫鹃说这两日林妹妹犯了心思,见天对着一册书稿发怔,我去问了几回她都不说。”
    陈斯远暗忖,那书稿莫非便是浮生若梦?这是自个儿造的孽啊。
    当下赶忙应下,宝姐姐起身,见其还扯着自个儿的手,便略略回握了下,劝慰道:“咱们都好好儿的,左右月余光景,也不差这几日了。”
    陈斯远这才撒开手,起身目送宝姐姐与莺儿自游廊往蘅芜苑而去。
    须臾又有一群婆子叽叽喳喳往这边厢而来,陈斯远掩身其中,待婆子们行得远了,这才起身施施然回返清堂茅舍。
    入得内中,却见个面生的小丫鬟正扯着红玉说话儿,好半晌待红玉送过那小丫鬟,回来才笑着道:“方才是怡红院的佳惠,与芸香一般年纪,早先与我同在绮霰斋房外伺候。因我照拂了她两回,这丫头便记在心里。这几日宝二爷不在怡红院,她得了空便来寻我说话儿。”
    佳惠?陈斯远思量半晌也不曾想起红楼中有这个丫鬟。当下也不在意,略略小憩,想起宝姐姐的话儿,便往书房里研读起来。
    宝姐姐说的没错,这银钱都是虚的,来日若无官身庇护,一场无妄之灾便能让一切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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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转过天来,陈斯远一早儿往燕平王府走了一遭,将那一万两的银票奉上,丁道隆便送了个腰牌来,说是来日凭此腰牌往王府内行走。
    陈斯远应下,回得荣国府又将腰牌送去了稻香村。因这日荣国府要宴请李崇明,二人便略略说了几句,陈斯远便告辞而去。
    那李纨得了腰牌自是心下松了口气,待巳时过半,前头便有婆子来回话,说是李崇明业已到了,这会子正在老爷外书房叙话。
    因稻香村在大观园里,不好请李崇明来,李纨领了贾兰便往前头向南大厅而去。到得内中等了半晌,这才有素云引了气哼哼的李崇明进得大厅里。
    李纨赶忙来迎,见其气恼,不禁纳罕道:“哥哥这是怎地了?”
    李崇明恼道:“你那公公实在无礼!我不过是一时想不起典故出处,他竟说我不学无术!”
    李纨顿时揪心,这公公贾政素来方正,最见不得不学无术之辈;偏生兄长李崇明正是那起子不学无术的,这二人撞在一处,可不就要不欢而散?
    还不待李纨劝说,李崇明就道:“他不过是蒙祖荫方才得了官身,我父亲可是前国子监祭酒!”言外之意,贾政哪儿来的脸面说他不学无术的?
    李纨愈发愁苦,这劝慰的话儿都不知该如何言说。正心焦之际,忽听得后门一声阔朗笑声,旋即便有陈斯远道:“李兄恕罪,兄弟才知李兄登门,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
    李崇明眨眨眼,面上顿时欢喜起来,道:“诶呀,枢良贤弟!”说话间竟撇下李纨,两步上前扯了陈斯远的手叫屈道:“贤弟来的正好,你说说天下间可有这般道理?”
    陈斯远笑着道:“不急,大嫂子可将好消息告知李兄了?”
    “什么好消息?莫非是——”
    见陈斯远朝着自个儿颔首,李纨便从袖笼里寻了腰牌出来,递过去道:“还是一早儿远兄弟送来的,说是凭此物出入王府。”
    那李崇明劈手夺将过来,顿时视若珍宝一般捧在手中,待观量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道:“诶呀,劳烦枢良贤弟奔走。”
    “诶?李兄这就见外了。”
    李崇明哈哈一笑,扭头又看向李纨,绝口不提方才的龃龉,只感叹道:“妹妹也是,这等大事儿怎地不写信先与我商议了?”
    “这——”李纨心道,她只想送瘟神,余下都是陈斯远操办的,又何曾想过旁的?
    那陈斯远便转圜道:“大嫂子也是一片好心,只是略有不周全,李兄又何必计较?来来来,咱们兄弟坐下说话儿。”
    李崇明故作嗔怪着与李纨道了声‘你啊’,又探手揉了揉贾兰的小脑袋,便欢快地随着陈斯远落座。
    说来也奇,这半晌光景就听那李崇明眉飞色舞说起过往来,陈斯远或是感叹,或是惊奇,时而捧上两句,竟捧得李崇明愈发开怀。
    李纨看在眼里,心下暗自舒了口气。心道亏得远兄弟能说会道,不然方才还不知如何遮掩过去呢。
    过得一会子,大丫鬟琥珀前来,道:“老太太请李大爷过去相见。”
    当日贾珠、李纨的婚事,乃是贾母一力主张,便是贾珠过世后,也是贾母做主给李纨每月多添了十两银子的月例。说白了,错非贾母照拂,只怕李纨早就被那王夫人给生生怄死了。
    李崇明时常听李守中念叨,自是知晓不可怠慢了这位老夫人,当下别过陈斯远,紧忙与李纨母子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
    此番厮见倒也顺遂,只是过后宴席上又出了事端。
    王夫人因照看宝玉离不得房,贾政鄙夷李崇明不学无术,竟寻了个由头离府而去。这李崇明又是二房的姻亲,大老爷自不会上赶着来相见,因是只小一辈的贾琏,与隔房的姻亲陈斯远作陪。
    那李崇明虽是个没本事的,脾气却不小,当场就变了脸色。便是陈斯远与贾琏妙语连珠,那李崇明也略略吃用了几杯,便推说来日要去王府入职,随即拂袖而去。
    陈斯远此时也不知如何劝说了,只与贾琏一道儿将其送出府外。那李崇明临别之际扭头瞧了一眼荣国府额匾,潦草一拱手扭身便走,大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意。
    这般不欢而散,便是李纨也挂不住脸面,错非众人都瞧着,只怕便要哭出声儿来。贾母自然也心下不快,待戏班子撤了,便独留了李纨说了半晌。
    陈斯远暗忖,大抵是一番宽慰的话,除此之外老太太还能做什么?
    一边厢是最得意的小儿子,一边厢则是自个儿选中的孙媳妇,手心手背都是肉,除了和稀泥别无他法。
    李纨如何,陈斯远不得而知,只过后两日贾兰来清堂茅舍读书时,陈斯远见其小小年纪愁眉不展,便知李纨过后定是哭过了一场。
    又见贾兰时而分神思量,陈斯远生怕这孩子想不开,便出言道:“兰哥儿可是心下憋闷?”
    贾兰蹙眉道:“我只恨自个儿年弱无力。”
    陈斯远道:“若你年富力强又待如何?”
    贾兰咬了咬牙,面上闪过一股子狠戾劲儿,却没说话儿。
    易地而处,若是自个儿母亲遭了这般苛待,以陈斯远的脾气,只怕也要将这荣国府掀个底儿朝天!
    陈斯远便行过来拍了拍贾兰肩头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贾兰抬首与其对视一眼,这才郑重点头道:“多谢远叔教导,我知道了。”
    言罢,贾兰捧起书卷摇头晃脑读将起来。陈斯远观量两眼,心下不禁暗忖,也是因着这般,贾兰方才会奋发图强吧?那后四十回中,此子重振贾家门楣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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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几日,陈斯远亲自送了李崇明去了趟燕平王府;
    转头寻了内府造办处仔细甄选,到底给晴雯选了一样可心的贺礼;又吩咐新宅管事儿寻个妥帖的老先生,料想过几日便能寻见;
    另则胶乳营生操持起来,起先那薛姨妈还兴致颇高,随着陈斯远往来了几回。陈斯远多坏啊?这货故意将繁杂庶务丢给薛姨妈处置,那薛姨妈强打精神处置了两回,待第三回就怕了。
    眼见陈斯远又来相请,顿时苦着脸儿道:“我连家中营生都不曾打理清楚,哪里处置得了这般繁杂庶务?”
    陈斯远蹙眉道:“如今新才开张,庶务难免繁冗。且姨太太也有股子在其中,怎能做了甩手掌柜?”
    薛姨妈心下畏难,推脱道:“远哥儿也不是外人,你寻人处置了,只过后与我言语一声儿就好。”
    陈斯远本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此时哪里肯?当下又是不依不饶了一番。那薛姨妈无法,只得道:“那账目我也瞧不分明,我家账目素来都是宝钗打理……要不,明日让宝钗去?”
    宝姐姐心下欢喜,面上却娴静一片。
    陈斯远却为难道:“这——”瞧了眼宝姐姐,道:“宝妹妹这般抛头露面,只怕不大好。”
    这二人扮得真,薛姨妈全然没瞧出来二人早有预谋,见此赶忙道:“这有何难?各家女眷出行,戴了那帷帽遮掩,自然不怕被浮浪子瞧了去。”
    陈斯远这才不情不愿应下,道:“也好,那我明日一早来接宝妹妹。”
    宝钗紧忙起身一福,道:“有劳远大哥了。”
    陈斯远拱手还礼,道:“宝妹妹客气了。”
    这二人行止别无错漏,偏落在薛姨妈眼中说不出的别扭,奈何仔细思量却又寻不出别扭在何处。
    待陈斯远告辞而去,薛姨妈便只当方才是自个儿多心了。
    转过天来,薛姨妈早早预备了四个小厮随行,又有莺儿看顾着,薛姨妈以为万无一失,便放下心来任凭宝姐姐乘车随着陈斯远而去。
    这去时路上自是平安无事,到得地方,四个小厮不好入内,只在外间守候。宝姐姐与莺儿一道儿进得内中,那陈斯远回身便丢给莺儿一枚银稞子,低声吩咐道:“好生遮掩过去,过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还不待莺儿反应过来,陈斯远便扯了宝姐姐往后头行去。莺儿追了两步,眼见二人自后门上了另一辆马车,低头一瞧手中乃是一枚二两的银稞子。
    心下略略纠结,莺儿转瞬便释然,暗忖左右自家姑娘早就属意那远大爷,过门儿是迟早的事儿,自个儿非但不可拦阻,还要学那红娘往来沟通……如此,又何必理会那二人往哪儿去了?
    当下乐滋滋将银子收好,寻了椅子落座,又扮起了副小姐。一会子假传宝钗之命去买了糕点,一会子又吩咐小厮去买了食盒来,她自个儿翘着小脚吃用着,优哉游哉说不出的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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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辘辘而行,车中陈斯远指着外间滔滔不绝,一手扯了那柔荑轻轻揉搓。宝姐姐虽早就与其有此亲昵之举,可如同现今这般逼仄马车里肩并着肩、腿儿挨着腿儿的,还是头一回。这心下,自然难免羞怯。
    宝姐姐今儿个穿了一身儿赭石镶边浅金五彩撒缎面对襟褙子,内衬白色交领中衣,下着牙黄长裙。髻插珠钗,鬓贴一大一小两朵宫,粉面略施粉黛,瞧着果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陈斯远又非吴下阿蒙,虽心下早就异样,却依旧侃侃而谈,只擒了其柔荑,时不时与宝姐姐两相对视。
    那宝姐姐初时自是忐忑了一番,待出了外城,隔窗眼见街市繁华,叫卖声不绝,加之陈斯远发乎情、止乎礼,这心绪自是逐渐平复下来,便随着陈斯远一道儿往外边观量。
    待瞥见外间一对璧人一前一后而行,那男子时不时回首观量,女子羞答答垂首而行,宝姐姐顿时会心一笑。心下自然想着若自个儿与陈斯远托身寻常人家,会不会也这般欲盖弥彰地往街上游逛?
    恰此时陈斯远回首,宝姐姐便遮掩道:“你也是够坏的,我妈妈这两回叫苦连天,夜里说梦话都在叫苦呢。”
    陈斯远笑着道:“情非得已啊,错非如此,姨太太又怎会放任宝妹妹出来?”
    宝姐姐思量了下,正待说话儿,陈斯远便紧了紧手中柔荑,道:“我这几日除了忙着各项庶务,余下光景可都在闷头读书。只盼着来日金榜题名,也好将宝妹妹迎进门来。”
    宝钗嗔道:“我又不曾说什么,莫非你道我满心都是‘停机德’不成?”
    宝姐姐生得好,本就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会子嗔怪起来,丹唇微拢,自是别有一番风情,饶是陈斯远见惯了好颜色,这会子也难免略略失神。
    见其如此,宝姐姐笑着别过头去,低声嘀咕了一句‘呆子’。
    陈斯远干脆学了两声猪叫,惹得宝姐姐啼笑皆非,道:“你自比猪刚鬣,莫非我是那孙猴子不成?”
    陈斯远笑道:“不拘妹妹是谁,我只管背回去就算。”
    此言一出,宝姐姐一颗心都快化了,抬眼瞧了眼他,恰此时马车颠簸,便顺势偎在其肩头。温香软玉在怀,陈斯远自然心下痒痒。错非情知宝钗性情,不好效那登徒子,陈斯远又怎肯‘藏器于身’?
    内中静谧,一时无声。宝姐姐扭头观量着外间街市倒退而去,忽而笑着道:“不知为何,这会子又不想去金鱼池了。”
    陈斯远心下一动,忽而瞥见前头有一间成衣铺子,便吩咐车夫靠边停下。旋即在宝姐姐不解的目光中跳下马车,须臾钻进成衣铺子里,过得半晌又提了个包袱回转。
    迎着宝姐姐纳罕的目光,陈斯远铺展开包袱,便见内中是一套寻常细布衣裳。陈斯远笑着道:“金鱼池何时都能游逛,宝妹妹既不想去,那咱们不若学了方才那一对小儿女,也往这街市上游逛游逛?”
    宝姐姐十几年来一向循规蹈矩,闻言本能觉着不妥,偏生心下又跃跃欲试。还不待其言语,陈斯远便将窗帘撂下,起身跳下马车,随即方才在外间道:“妹妹快些换衣裳,我见前头有打把势卖艺的,哟,瞧着好似有演戏法的呢。”
    宝姐姐捧着衣裳怔了怔,忽而一咬下唇,心道出都出来了,何不陪他疯顽一场?
    拿定心思,便窸窸窣窣换了衣裳。须臾挑开帘栊,陈斯远抬眼便见宝姐姐布裙荆钗、以帕包头,面上也不知如何弄的,竟画了半边脸的暗红胎记来。
    正纳罕间,那宝姐姐踩凳落地,到得其近前屈身一福,低眉顺眼道:“相公。”
    陈斯远眨眨眼,霎时间戏精上身,轻咳一声拱手还礼道:“娘子,这就随为夫走吧。”
    宝姐姐笑着应下,抬手便递了帕子来。此时夫妻两个游逛,自是不好挽臂拉扯,或是用红绳相牵,或是一前一后行走。
    此间哪里去寻红绳?便只好以帕子替代。当下二人一并扯了帕子,陈斯远在前,宝姐姐略略缀后一步,便朝着前头那热闹所在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