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作品:《庶子无为(科举)

    谢静殊心底暗暗倒吸了一口气, 柔声对那个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个孩子胆怯地偷偷看了谢静殊一眼,见她脸上依旧带着笑, 声音也是柔和如风,这才小声道:“我叫孙铁山, 今年八岁了。”
    贫苦百姓多贱名,贱名好养活,甚至有时候很多人连贱名都没有, 只是按照家中排序和姓氏, 胡乱叫着,以前孙铁山也没有正经名字, 到了“慈幼堂”必须要登记名字了,才被他爹现场随意取了一个名字, 希望他以后长大了能壮实一些。
    看着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谢静殊实在无法将他和“铁山”联系在一起,不过她面上不露分毫,直接让他先坐下,然后继续她的授课。
    等到课后, 谢静殊和那些老师商讨完课程要点后, 然后便让人将孙铁山叫了过来。
    在孙铁山来之前, 谢静殊已经看过他们家登记的信息了, 是半月前刚刚举家来河阳县的, 父亲孙有福如今在县城新区那边修建房舍,母亲赵氏在灶上做活, 还有一个妹妹只有六岁,如今跟着一起在蒙学班学习。
    十分平常的一段信息,来河阳县的穷苦百姓里, 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般的,但是这个孙铁山刚刚在课堂上却是给了谢静姝很深刻的印象。
    孙铁山不知道这位女先生为什么又要在课后把她叫到办公房里,他被人领进来后,立在当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要行礼吗?要跪下吗?孙铁山小小的脑瓜子里乱哄哄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
    谢静姝对他招了招手,刚刚在课堂上不方便问的,现在终于找到时间可以询问了。
    “张铁山,你以前可学过字?可学过算术?”
    张铁山摇了摇头,磕磕绊绊地说道:“学生家里很穷,每日都要做很多事,家里没有时间也没有银钱供学生读书,我只在这里学过。”
    也就说,张铁山从头到尾的学习生涯,只有到了“慈幼堂”的这十来日功夫。
    谢静姝抽了几个蒙学课本上的问题问了张铁山,他虽然不甚流利,但是也都说对了,然后谢静姝又问他是否能够跟得上,老师课讲的好不好,张铁山心里着急,连忙道:“先生们讲课都讲的很好,学生很愿意听,我,我一定会认真去学,下次先生再问我,我保证答得更好!”
    孙铁山自己觉得自己的答得不算好,以为谢静姝要赶他,心乱如麻,害怕极了。
    虽然孙铁山只有八岁,但是除去三岁前模糊的记忆,孙铁山之后的记忆里,就是做不完的活。
    父母一大清早就要去地里做活,他要带着妹妹穿衣洗漱热早饭,然后要去后院喂鸡、扫地,日头高起来了,就要去地里挑菜捡菜,等到了五岁上下,个子还没灶台高呢,就要搬着小板凳踩在上面煮饭烧菜,有了空闲时间还要带着妹妹去挖野菜打猪草,农忙的时候还要跟着父母一起在地里干活,小小年纪,孙铁山的一双手却是又黑又粗糙。
    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再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他也觉得是能接受的,因为在他最早的记忆中,他曾亲眼目睹过大哥是怎么送到别人家去的,所以孙铁山一直很乖巧,就怕自己也会被送走。
    而他们一家人来到了河阳县后,却是仿佛一切都变了,他和妹妹不需要再做任何农活,每日的任务就是将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的,然后坐在亮亮堂堂的教室里,听先生们上课就行了。
    这可一点都不累啊,只要坐着,先生讲什么自己就认真学着便是。
    所以孙铁山是极为用心的,虽然只上了十来天的课程,但是他记忆力很好,又舍得下苦功夫,将前面讲的《三字经》和谢静姝编写的《识字启蒙》都追上了进度。
    别人学了三个月的东西,孙铁山十来日就能学会,可想而知此子的资质。
    而孙铁山记忆力好还只是一个方面,更让谢静姝惊讶的是他的心算能力,谢静姝又额外和他说了一些乘法的口诀和技巧,几道题一讲,孙铁山很快就融会贯通,且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就连刚刚的拘谨都少了许多。
    谢静姝了解好了情况,又勉励了孙铁山一番,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素面荷包,看着有些鼓鼓的,放在孙铁山的手心里。
    孙铁山看着谢先生的手指洁白如玉,托起他黑乎乎的小手时,真是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有些沉甸甸地小荷包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谢先生的手离开了他的手,他才长松了一口气。
    “这是松子糖,拿去和妹妹一起吃吧,以后还要继续好好学习啊!”
    目前孙铁山的基础还太差,需要快速进行启蒙知识的积累,等到后面再细心施教,想来以后定能成材。
    谢静姝心中暗暗思量着。
    孙铁山不知道这位女夫子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感受到了谢先生对他的喜爱,不仅仅轻柔问他课业,还教了他一些课堂上没有讲过的知识,甚至还送了他松子糖!
    松子糖他只吃过一回,是村长家的孩子拿出来给小伙伴们炫耀的时候他正好打猪草回来看到了,几个小孩儿撅着屁股用砖头把一块小小的松子糖敲成碎粒,然后一人一小粒含着吃,孙铁山看小妹馋的直流口水,便也上前讨要了两粒碎粒。
    苦吃多了,哪怕是一点点的甜,在孙铁山心里也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甜意,到现在都让他记忆犹新。
    而现在,谢先生给了他整整一荷包的松子糖,就连这个荷包都看上去那么漂亮!
    孙铁山站在谢静姝面前,头一回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黑黢黢的小脸上是最纯粹的感激和高兴,连连给谢静姝道谢,欢欢喜喜地捧着糖走了。
    谢静姝回去后,就和沈江霖说了此事,她开心自己发现一颗好苗子的同时,又是感到十分的可惜:“张铁山已经八岁了,再过两月都要九岁了,如此资质,若是生在富裕之家,怎么会蹉跎到现在才开始读书?”
    京中官宦子弟开蒙早,三岁之后就会随着家人识字,等到了五岁便会开始正式读书,读到七八岁就要择名师来拜了,尤其是张铁山这样聪慧的,若是落到了官宦人家家中,早就当宝一样供起来了,哪里会到了今日才发现这个孩子的不同之处。
    沈江霖听完之后却是摇了摇头,并不赞同谢静姝的想法:“八岁还小,一切还未定性,有你这样的良师指点他,以后他定然是差不了的。他比之你来,又何其幸运,能早早遇到一个赏识他的人。”
    沈江霖一边说着一边握了握谢静姝的手,两个人沿着后衙小径上来回走着,没有了荣安侯府别致的花园亭台景观,但是饭后消食散步的习惯两个人却没有丢,一面走一面交流着今日两人的所见所闻。
    谢静姝听罢沈江霖的话,心里头触动更深。
    沈江霖说的没错,对于张铁山的惋惜,何尝不是在张铁山身上看到了幼年时期自己的影子,只是她比张铁山幸运的是,她出身在官宦人家,不曾为了吃穿用度发愁,能够轻易获取知识和书本,但是依旧是一路走的跌跌撞撞,直到遇到了沈江霖,她才真正的一点点找到了自己。
    沈江霖总同她说,“你要做你自己。”
    初时谢静姝不懂,她本就是她自己,又为何要做她自己?
    而今她已开悟,人世间最难的事情,就是做自己。
    有多少人浑浑噩噩、一生屈从,从来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沈江霖让她做自己,已然是对她表达了最深的爱意。
    童年时期被漠视的创伤哪怕二十来岁再回望,依旧让她心潮起伏,她回握了沈江霖的手,那只手骨节如玉、干燥温暖,一如它的主人一般。
    见谢静姝有些沉湎过去郁郁不乐,沈江霖切换了话题温声道:“张铁山这个孩子是个可造之才,若非你这个伯乐,恐怕还要埋没下去,你预备以后如何教导他,正式收他为徒吗?”
    谢静姝愣了一下,她虽然在“慈幼堂”同样担着教习的事情,但她主要是制定方针策略、编纂各类教材,因着谢静姝博览群书、不管是传统文学还是算术天文都有涉猎,她依着这里学生的情况,进行课程的调整,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
    但是针对像张铁山这样的孩子,谢静姝原本没想过收徒,只是想到以后多关照一些而已。
    谢静姝有些不确定道:“这是不是于理不合?”
    她在“慈幼堂”中被称为“谢先生”,但那些不过是孩子们的尊称,如今都还是孩子,河阳县中男女大防也不严重,无人会说什么,可若是她收了张铁山为弟子,这几年尚好,等年纪大起来了,恐怕会遭人闲言碎语。
    沈江霖冷笑一声:“理?什么是理?古人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为人师表只讲道与术,可没说这师父还必须是男是女。你如此为这些孩子,为师又有何不可?若是有人挑你这个理,那便是他的愚不可及。”
    与沈江霖成亲日久,谢静姝已经对沈江霖的一些惊世骇俗之言接受十分良好了,甚至谢静姝经常觉得,沈江霖总能说出一些她心里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若是收徒,我想再看看张铁山的妹妹,兄长如此聪慧,说不定妹妹也有过人之处。”
    沈江霖点头称是:“收徒还是要看眼缘,不要贸然收徒,品性、脾气、才干都要和你心意才能收下。”
    沈江霖细细说了收徒的一些注意事项,谢静姝一一听了,有沈江霖和唐公望这样的师徒关系在前,谢静姝对有自己的亲传弟子一事,也开始认真思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