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对月空唱百年歌(4k,盟主加更)
作品:《晋庭汉裔》 第209章 对月空唱百年歌(4k,盟主加更)
刘羡听到这句话后,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陆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
而陆机在刘羡的注视下,也感觉颇无颜面,他只能饮下一杯酒,先自我宽解道:“怀冲,这是个残酷的世道,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我们不能太天真。”
“没错,怀冲,我已暗自改投到太子殿下门下了。”
刘羡闻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望着好友良久不能言语。
自从两汉以来,忠孝概念可谓是深入人心,虽然在西晋时,众人不再像两汉时那样热衷于谈论忠诚。但无论如何,国家虽然不主动提倡,但在四百年的两汉遗泽下,忠诚这项品质仍然是受人赞美的。
只是与后世所理解的忠不同。后世常常把忠理解为纯粹的忠君,也就是只忠于皇帝。但在汉晋时期,忠君的“君”并不仅仅代指于皇帝。
在这个时期,由于官僚选拔制度在此时还不够完善,所以各级地方官员都有自己的人事选拔权。因此,对于一般的官员来说,他的君主不仅仅是天子,同时还有提拔他举荐他的地方主官。
故而士人们的忠诚不仅要献给天子,还要献给自己的直属上级,即使后来双方地位出现颠倒,也要保持相应的君臣关系。这种人要忠诚两个君主的观点,被后世称作为“二重君主观”。
曹操、司马懿等人之所以能够篡权,本质也是利用这个这种约定俗成的道德,将直属君主的地位放置于天子皇帝的地位之上,最后夺取了皇位。也是这种行为给忠君这一概念带来了巨大的颠覆,世人明面上虽不多说什么,暗地里却也不免唾骂这两人的无耻。
而在此之前,陆机是经贾谧的引荐,才得以在晋朝官场上入仕。虽然中路被贾谧安排到杨骏门下,又在杨骏倒台后进入贾谧的秘书监担任著作郎。
但当时后党和三杨毕竟是盟友,因此,陆机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转换门面,但本质上还是贾谧鲁公一党,明面上没什么好指责的,最多也就是有人私下诟病而已。
刘羡其实对陆机走贾谧的门路这件事颇有微词。自己一方面理解陆机,他自负才学出众,想要在朝廷重现父祖荣光,所以就想攀附朝中最有权力的人,这无可厚非;但另一方面,这实在有损陆机的名望,以他如今在文坛的地位,堪比当年曹植在世时的地位,可谓是公认的天下第一。
这样一位文宗,却整天跟贾谧这样的轻薄小人在一起,做一些无甚格调的诗词文章,这实在是有伤风雅。
但既然走了这条路,刘羡还是希望朋友能够做好。也就是既实心为国家做一些有用的事,又保持自己的风骨,劝谏和约束主君。即使以后贾谧倒了台,陆机也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对上对下都尽到了责任。
可如今陆机竟然和自己说,他已经放弃了贾谧,在暗地里和太子接触,他不由得心情极为复杂。所谓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这件事若是爆出去,不管结果如何,陆机的风评是一定会垮掉的。
不知道为什么,刘羡突然感到很难过,他问陆机道:“在贾谧的身边很难熬吗?”
话一出口,刘羡就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贾谧是怎样令人作呕的一个人,他再清楚不过了,何况是与之朝夕相处的陆机呢?
陆机有些意兴阑珊地回答道:“其实也还好,主要是累了。”
“这些年,其实就是得过且过吧,没做什么事情。平日里经常随在鲁公左右,一起吟诗作对,游山玩水,再就是给鲁公讲些好话,替鲁公写些文章,如果还有些空闲,还会在鲁公门前锄草。”
这是很闲适的生活,也是很多穷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但刘羡却知道陆机为什么会说累。
他是一个立志要治国平天下的人,有满腹的才华和韬略想要施展。可眼下却被贾谧当成了一个司马相如式的弄臣,怎么会甘心呢?陆机恐怕每天都会责问自己,这一天生活得到底有什么意义,然后不断地自我煎熬。在贾谧门前锄草的时候,恐怕他想死的心都有了。刘羡甚至不能想象那个画面。
陆机当然知道刘羡在想什么?他笑着说:“怀冲,你不会以为只有我会干这种事情吧?”
“潘岳何等人物?京畿誉美的美男子,也要给鲁公捞鱼。左思的《三都赋》终于修出来了,可谓才气惊人吧,可不还是要给鲁公酿酒?琅琊诸葛诠,武皇帝时诸葛夫人的侄子,平素为鲁公执犬,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物,为了讨好鲁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其中最闻名的一件事,我记得好像是去年,石崇在路上遇到广城君,也就是鲁公的外祖母,他赶紧下了牛车,在大庭广众下,对着广城君的车驾行礼膜拜,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上,直到广城君的烟尘都散了,他才悠然而走。现在的洛阳啊,都叫他‘望尘而拜石荆州’,真是不可思议!”
刘羡听到这里,真的是久久不能言语。他虽然知道贾谧喜欢折辱人,但是却也很难想象,身边的阿谀风气居然会达到这种地步。士子最重要的就是风骨,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就是这个意思,他这样对待身边的人,真的不怕有朝一日会遭人报复吗?
石崇也真是干得出来,他家可是开国八公之一。石苞当年寒门出身,历经东兴之战,淮南三叛,最后做到公爵,是开国八公里公认的最上品,如今后代却对着贾充之后如此谄媚,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要了吗?
听到这里,刘羡对陆机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不管是谁,在这种环境里恐怕都会感到压抑和痛苦吧。
而陆机大概也能猜到刘羡在想什么,他没有再喝酒,而是看着酒水中自己的倒影,突然说道:“怀冲,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
不等刘羡回答,陆机接着说道:“我今年马上要满三十五岁了。你多大?”
“二十四。”刘羡答道。
陆机苦笑说:“我年轻时不比你幸运,我在你被贬到夏阳的年纪,也就是二十岁的时候,遭遇亡国之祸。三个兄长都战死沙场,因为是江左名族而被朝廷提防,在祖产被尽数剥夺后,整整八年,我不得入仕。一直到我二十九岁的时候,我才得到允许,带着胞弟士龙进京。直到三十岁,我才正式有了一官半职。可到现在为止,我除了给鲁公写写文章外,仍然是两手空空,一事无成。”
“现在我三十五了,要知道,我祖父陆伯言公,三十六岁就是西征关羽的副帅。我父亲陆幼节公,三十四岁就已经坐镇西陵,都督整个荆州防区。”
说到此处,陆机猛地抬头,对刘羡道:“怀冲,我不甘心呐!”
“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很不光彩!没有风骨,会受人讥笑,可这样又如何呢?若我不能重振吴郡陆氏,不能建功立业,一生只写些诗词歌赋,这才是最大的不光彩!才会让父祖蒙羞!”
“所以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只想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鲁公能让我有施展抱负的机会,我就投向鲁公!太子有让我一展拳脚的机会,我就投向太子!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刘羡听陆机这么说,知道他此时是在做推心的交谈。看着对面这张苍白美丽的面孔,以及微微有些发白的鬓角,刘羡忽然恍如面对十年后的自己。自己若是继续被贾谧打压,到了十年后,依然还是一个县令,不能回家,心中是不是也会发疯呢?昨日与今日能够忍受的事情,不代表明日能够忍受,更不代表十年后能够忍受,所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如果一生就这样沦为权力的囚徒,确实是不能让人甘心。
刘羡一走神,就没注意到陆机接下来说了什么,突然间又听到他说“眼下的朝中政局虽然平静,但是变化也很大,我来说给你听”,这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只听陆机徐徐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现在后党还大致把持着朝局,但是却无法阻止宗室的成长与崛起。现在年轻一辈的宗王中,已经有了不少新人物。”
“首先是武帝诸子里,成都王司马颖,与吴王司马晏都已经元服了。成都王很有胆色,经常不顾后党的威胁,公然与太子往来。吴王眼睛有疾病,但和淮南王的关系却极好,也持支持太子的态度,有他们两个加入,现在宗室势力大增。”
“再就是当年的陇西王世子司马越,如今已经被封为东海王,在封国大肆收罗人马;与之相同的还有范阳王司马虓,琅琊王司马睿,顺阳王司马畅,平昌公司马模,新野公司马歆,东瀛公司马腾等人。他们同气连枝,相互串联,都有向太子靠拢的意思。”
“不过如今最亮眼的,还数齐王司马冏。他为人仁惠,乐善好施,有其父齐献王(司马攸)之风。被公认为是当今宗室中最有才能者,在宗室的施压下,他已经被拜为散骑常侍,领左军将军、翊军校尉之职了!”
刘羡听下来,觉得这个司马炎设计的宗室制度确实还是厉害,在贾后几乎完全掌握了权力中枢的情况下,竟然仅靠制度本身就又积蓄了大量力量,仅仅四年间,就又将禁军中的不少位置给夺了回来,似乎有了再次与后党分庭抗礼的架势。
他对陆机问道:“那以士衡的看法,现在皇后还压得住宗室和太子吗?”
陆机回答说:“现在来看,宗室的力量虽然有所恢复,但想要与皇后抗争,还是不够。”
“想当年武皇帝在位的时候,宫中禁军全是宗室,地方上也有数位宗室担任军区都督。可在如今,宗室大概取回了一半的禁军兵权,这是一件好事,但还远远不够。”
“皇后不会把所有的禁军兵权都交给宗室,眼下的比例,大概已经是极限了。所以太子想要掌权,就必须获得地方上宗室的支持。”
“如今在邺城的宗王是河间王司马颙,他是偏远宗室,皇后一手提拔的,应该不会倒向太子。而坐镇许昌的则是乐安王司马鉴,如今乐安王已经七十余岁了,在家卧病不能出行,许昌也就还在皇后手里,再就是现在坐镇长安的赵王……”
话说到这里,刘羡听明白陆机的意思了。赵王本来算是后党的人,但如今实际掌权关中的孙秀被弹劾,就有了左右摇摆,倒向太子的可能性。
三大重镇里,本来一个支持太子的都没有,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司马遹是必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暗里获得赵王支持的。
若是刘羡抓着孙秀不放,把孙秀弄下台,赵王跟着下台,那下一个被换到长安的仍然是贾后的人,而且也不会有赵王这样会转投太子的可能性了。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司马遹都不会同意刘羡的劝谏,眼下让孙秀和刘羡两人平安相处,已经是司马遹相当看得起刘羡的结果了。
想到这里,刘羡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他仰头叹了一会儿气,对陆机道:“士衡,太子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找麻烦,但是也请你转告他,让他多替关中百姓想一想。”
“人微言轻,说这些也没用,”陆机随即宽解刘羡说,“怀冲,你再忍一忍,局势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你回京的日子不会太遥远的。”
重要的谈话到这里基本结束了,陆机打开窗户,春风拂过他的发梢,令他的鬓发如柳叶般摇晃,而面对着窗外的明月,人总是感到寂寞,继而浮想联翩。
陆机转过头,对刘羡道:“我最近写了一首《百年歌》,你想不想听?”
刘羡拿起竹箸,笑道:“好啊,我给你打拍子!”
在月光的倾洒下,陆机闭上眼眸,一面回忆一面清唱,郎朗的声音中满是自己对人生的叹息。
所谓《百年歌》,其实就是从人的童年一直写到老年,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一直写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
陆机唱童年时,诗词是“颜如蕣华晔有晖,体如飘风行如飞。娈彼孺子相追随,终朝出游薄暮归”,写的尽是无忧无虑的游玩之乐。
唱青年时,诗词是“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巵气如熏,辞家观国综典文”,写的是踌躇壮志的昂扬朝气。
唱壮年时,诗词是“荷旄仗节镇邦家,鼓钟嘈囋赵女歌。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写的是功成名就后的意气风发。
唱老年时,诗词是“精爽颇损膂力愆,清水明镜不欲观。临乐对酒转无欢,揽形修发独长叹”,写的是年老体衰时对死亡与衰弱的恐惧。
刘羡一面听,一面看陆机的神情,他发现陆机的诗词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失败,只有成功,他所恐惧的,似乎唯有时光对人的摧残。
士衡的意志无比坚定,他并没给自己留回头路,哪怕拼上性命。
刘羡心想,其实我和他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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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