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离开长安之前(4k)
作品:《晋庭汉裔》 第228章 离开长安之前(4k)
军议结束后,刘羡并没有立刻返回泥阳,因为他还有一些杂务要在长安完成。
虽然被任命为了北地太守兼讨虏护军,但这只是刘羡名义上的权力,并不会对北地百姓的境遇有什么影响。事实上,如今的北地郡仍然处在穷困潦倒的境地里。
郡内的叛军固然是消灭了,但被掠夺一空的粮食并不会回来。而在招收了溃兵和流民后,郡府的粮食有很大亏空,即使借遍了郡内士族,也不过能延续到明年二月。更别说甲胄、兵器、马匹、弓矢这类必要的军用品了。
不过最紧要的还是冬衣,大雪已经下了两日,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气温似乎还在下降。如果不能为士卒们讨来冬衣,别说与敌人合战,恐怕就连正常的开拔都做不到。
故而军议结束的次日,刘羡又起了一个大早,冒着风雪便去找负责大军后勤的安西军司傅祗。
不料上门的时候被告知说,傅祗并不在安西军司府内,而是在到城北去清点新到的物资了,按照傅祗的惯例,他通常一外出就是一日,吃穿都在军中,可能要傍晚才会回来。
迎接刘羡的小吏建议说,刘羡可以留下名帖和地址,说明来意。等傅祗回来后,有合适的时间他就会来通报,到时再详谈杂务不迟。
但刘羡却没有这个耐心。现在北地百废待兴,有数不清的事务等着他去解决,何况接下来还有一场要人命的大战,哪里能在长安无所事事呢?故而他先是留了名帖,紧接着就去询问傅祗所在地。
小吏不明所以,就告诉他说,大概正在厨城门西边的长信宫吧。话音一落,刘羡随即就打马北去了。
在风雪中,刘羡其实并没有走得很快,但刺骨的朔风依旧令他面目苍白。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来时还有些起色的商铺们,此时又锁上了大门。宽阔的街道上,除去有个别的卫队巡逻以外,空荡荡的,似乎整个长安城都已为冰雪淹没了。
按照小吏的说法,刘羡穿过北面的厨城门,转而折向西边,踏过已经可以覆盖腿部的积雪,刘羡在风雪中看到一条依稀的道路,从渭桥一直延伸到长安的城墙,终点就是长信宫。
这座在西汉时期由数名著名太后(吕雉、窦漪房、王政君)居住过的寝宫,如今已经改造成了一个大型的仓库。刘羡来到此地时,可以看见大量车马就停留在门外,同时还有许多民夫从中往来。
刘羡翻身下马,牵着翻羽到人群中询问,通报姓名身份和目的后,立刻就有士卒前来带路。往内再穿过了几间石质的门廊,到了一间大概四五丈宽、二十来丈长的屋舍前,看来这就是傅祗办公的地方了。
这里大概是核对账目的地方,刘羡一进来就听到十来个官吏们握筹运算的声音。往内一看,果然如此。不过这仅是屋内的一房而已,往后看,能看见还有一间挂着门帘的小舍,刘羡往门口走去,正要敲门,就听见屋内传来两名老人谈话的声音。
其中一人说:“子庄公,从大局出发,您再劝一劝梁王殿下……”
刘羡一愣,听出这是周处的声音,而和他对话的人,显然就是傅祗了。
傅祗回答满是无奈:“子雅,这并非是我能决定的,众意难违啊。”
“什么众意难违,就是梁王殿下不愿意罢了。我之前是与他不和,可战事不是儿戏,怎能如此荒唐?”
“不,子雅,我不是与你玩笑。在出洛阳之前,茂先就找到过我,建议我们速战速决,这确实是朝廷的想法。”
听到这,周处的声音忿忿不平:“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岂能事事向朝廷请示?”
“唉,不要说这种幼稚的话。”傅祗的声音仍然心平气和,“若是朝廷能够如此容忍,哪里会派梁王殿下过来呢?”
“那还召开军议干什么?”
犹豫片刻后,傅祗说道:“子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实梁王殿下就是想当众羞辱你……”
此言一出,室内的气氛顿时安静了,刘羡都替周处感到尴尬。而后就是不欢而散,室内响起了一个人利落的脚步声。
门帘拉开,刘羡的眼神赫然撞上周处冷峻的神情。对方也是一愣,但仅仅是片刻,他的双眉就紧蹙起来,眉下的眼眸放出不屑的神光,冷哼了一声,双手往头上戴上风帽,就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了。
这一眼扎痛了刘羡,往常都是他在心里鄙视别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会被别人鄙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就好像自己在比剑上比输了一般。这时候,刘羡总算是明白一点贾谧看自己的感受了,有些地方看似无关紧要,可唯独自己是不想输的。
等周处走后,傅祗也注意到了门外的刘羡,他问道:“门外的是哪位贵客?”
刘羡连忙进来,对傅祗行礼道:“刘羡冒昧求见灵州公,还望灵州公莫要怪罪。”
傅祗打量了刘羡两眼,捋着胡子笑道:“原来是刘府君,有失远迎啊!”
“灵州公客气了。”
“哈哈,你是我家乡的父母官,焉能不客气?家里给我来信了,都说贼乱之后,他们忧心忡忡,颇有朝不保夕之感,刘府君就任后不久,境内顿时清平,直叫他们大开眼界呢!”
“您谬赞了,这都离不开悟根兄他们的支持,在下对您也是久仰,您叫我怀冲就好了。”
刘羡确实对傅祗敬仰已久,他是朝中有名的贤能,早年黄河大水,傅祗就在荥阳修沈莱堰,解决了兖州的黄河泛滥。后来他又历任廷尉、散骑常侍、左军将军、侍中、司隶校尉、光禄勋等职,任上的政绩皆是无可挑剔。即使和杨骏扯上过关系,也没有人对他治罪,反而要夸奖他对杨骏的接连劝谏。虽然冷藏了几年,如今又加官为安西军司了。
洛阳人常说,傅祗就像是官场上的刘玄德,即使频频改换阵营,可私德无可挑剔,也没有人挑出他的不是。
大概是刘羡收复了北地的缘故吧,傅祗也欣赏他,很自然地就改称怀冲,问刘羡到此地的用意来。
刘羡道:“在下是找灵州公,是如今北地缺乏物资,希望找您能快速调拨一些过来。”
傅祗也不推迟,直接就问道:“你先给我列一份清单吧,我看看能不能挤出来。”
刘羡闻言,当即从袖中取出写好的清单,等傅祗看的时候,他一边介绍道:
“郡里现在什么都缺,缺粮食,缺兵甲,缺箭矢,最要紧的还是冬衣。我现在麾下有五千五百人,希望您能给士卒每人拨一套冬衣。”
“恐怕挤不出这么多。”傅祗翻阅了片刻后,回答道:“我不是推诿,今年的冬衣确实缺口很大,我最多能给你调三千套,剩下的,我可以给你调一批布帛来,你找人在郡内赶制,可行吗?”
“这样的话,也好……”
“兵甲的话,你也真是敢要。竟然跟我要三百套铁甲,还是明光铠。洛阳武库没烧的时候,这倒是可以想想,但现在……我顶多给你拨五十套。你要的两千套两铛铠倒是没问题,我可以批给你。”
“多谢灵州公。”
“弩机的话,按理来说,应该给你三百架,但还是这个问题,到处都缺弩机,还是集中起来用吧。”
“那能换成马匹吗?”
“可以是可以,但马料就要你自己找了。”
“没有问题。”这确实不难解决,刘羡可以到夏阳运来豆料,这些就足以养马了。
不过最重中之重的还是粮食,粮食是一切军事行动的根基,人饿了就什么也干不了,所以刘羡最关注的还是能调拨多少粮食。
傅祗对此的回答是:“可以先给你运两万斛麦豆,作为三个月的粮食应急。”
“只有两万斛?”
傅祗解释道:“没有办法,怀冲你也知道,现在这个天气,渭水结冰,无法采用漕运。只能让牛马冒着严寒多次转运,损耗太高。”
“昨日军议,梁王殿下说朝廷缺粮,说得不是假话。我现在先给你拨两万斛,后面到了春天,渭水解冻,漕运恢复了。到那时大军正式开拔,你率众就军中就食,也就不用担心这些问题了。”
刘羡知道傅祗说得有理,但还是试图再争一争:“灵州公,再拨两千斛吧。现在郡内的百姓不仅流离失所,连春耕的种子都没有,明年该吃什么呢?”
傅祗闻言,默然许久,他说:“这是军粮,按理来说是不该有这部分支出的。此前周子雅就因为开仓放粮,被梁王和朝廷训斥。但我是北地人,你又是北地太守,我也就渎职一次,照顾一下家乡吧。”
言下之意,是他答应了这件事,刘羡大为感激,有了这些物资,至少自己明年会少很多烦恼。
这个话题谈完,傅祗当即就拟定了一份物资调拨清单,派人去交给梁王司马肜盖章。盖完章后,安西军司就可以正式调拨物资了。
正等待的时间,傅祗对刘羡笑道:“怀冲在长安,应该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没有,雪停了我就打算回泥阳。”
“那你在长安的时间可不多了,干坐着也是坐着,不如和我下盘棋吧。”
这是长者的要求,刘羡自然不能推辞,傅祗当即摆开了棋盘,坐在榻上与刘羡进行对弈。
与陆机的对弈不同,傅祗年纪大了,不像刘羡和陆机这样习惯于下快棋,每一次布局落子都要沉思良久。半个时辰过去了,两人才落了不到三十余子。这感觉让刘羡颇有些煎熬,但又不好多说什么。
傅祗终于又落了一子,笑道:“怀冲,你怎么看这次平叛,觉得能够成功吗?”
提起这个问题,刘羡的精神可谓一振,他漫不经心地填下一子,回答道:“我其实觉得,昨日子雅公的提议很好,梁王殿下说要去六陌决战,未免有些太莽撞了,恐怕伤亡会很高。”
“哦,你这么想?”
“是啊,自古以来,在对方占据地利后去强攻的案例,可谓是数不胜数。既有成功的,比如魏武之破张鲁,韩信之破陈馀,也有失败的,比如孙权之攻合肥,王莽之围昆阳。这些成功或失败的案例,无不告诉后人,想要成功,己方将领的素质一定要全面领先于敌方,而一旦失败,那将是一场空前的惨败。在下以为,我们这边成功的要素恐怕还不够齐全。”
“哈哈,你说得不无道理,那你为什么不赞同周子雅呢?”
面对这个疑问,刘羡想起周处冷峻的眼神,脸上也露出惭愧的苦笑来:
“子雅公说得确实是兵法正道,可惜他毕竟不是主帅。现在军中要讲同仇敌忾,上下一心。梁王殿下的表态如此鲜明,又对我有恩,我实在不好当众赞成他……”
说到这,刘羡突然摇了摇头,否定自己说:“……不对,其实并非如此。”
“唉,刚刚说的那些,其实就是自我安慰。”
“我好不容易才得偿所愿,升到了太守一职,实在不想得罪他人,又丢了官位,所以一时胆怯。即使心里赞同子雅公,也不敢说出来,结果竟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当了一回小人。说出来真是可笑,唉,若有机会,我应该给子雅公道歉才是。”
傅祗闻言,愣愣地看了刘羡片刻,不禁感慨道:“怀冲对自己要求如此之高,真是君子啊!”
他随即落下一子,带着两分自嘲的语气说道:“可惜,在这个年代,名教已亡,君子之道早就断绝了。”
他没有过多延伸的想法,但不难理解这句话。经过了汉末百年来的幻灭,还相信修身齐家就能治国平天下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即使是刘羡自己也不相信。
可在这个幻灭的世界里,为什么还有一些人坚持修身修德呢?
刘羡联想到这一次入长安的所见所闻,相信还是有不少人笃信君子之道的。
或许这就是一个星夜的时代,虽然看不清未来的道路,但前人的魂灵还在照耀着世人,指引所有人前进。即使过去的辉煌已经黯淡了,大家仍然是穿梭在伟大的废墟内,历史仍然在沉浸在人们的呼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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