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篇四:变化(下)

作品:《发情期(兄妹abo)

    那个周六,谢翎之还记得,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快要入伏的夏日难得多了几丝清凉,一阵阵凉爽的风吹在身上,无端吹出他满背的冷汗。
    他抱着礼物盒停驻在家门口,妈妈和爷爷奶奶就面对着面坐在店内攀谈,见他回来,视线齐齐汇向他。
    谢翎之没能看懂他们的眼神。
    那里有太多,太复杂的情绪,糅合着大人千丝万缕的考量,以至于看过来时,神情显得悲悯又冷漠。
    那一瞬间,谢翎之几乎以为他们不是他的亲人。他好像只是一件残损的货物,一只瘸腿折翅的幼鸟,一个难以甩脱的累赘,而他们充满同情地对他的未来做出决断。
    强烈的反感情绪自心底横生,那几双眼睛的注视变成了遍布尖刺的荆棘条,扎得谢翎之极度不舒服,他避开了目光,却又瞧见妈妈脚边摊开的行李箱。
    箱子里全是他的东西。
    他的书包,课外练习册,衣服,护具,棋盘……
    只有他的。
    没有别人的。
    “伊戈鲁什卡,过来。”
    奶奶玛尔法忽然喊了他一声,面带慈蔼的笑,朝他招招手。
    谢翎之沉默地走了过去,随着距离逐步缩短,他顺势窥一眼妈妈的面庞,发现妈妈也在一直看他。
    她的目光那么悲伤,那么内疚,那么自责,犹如火山喷发后,地表积淀的火山灰般深厚灰暗。
    谢翎之隐隐浮出不祥的预感,紧接着,奶奶就拉住了他的手:“伊戈鲁什卡,去房间收拾收拾东西,和爷爷奶奶回额尔古纳住吧。”
    一道晴天霹雳当头而下,轰得谢翎之脑袋发懵。
    他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愣愣问:“……为什么?”
    不知是因为这个问题太难回答,还是因为他眼底暗藏的疏离和不愿令奶奶伤心了,奶奶顿了顿,略作斟酌,才说:“你妈妈要和别的叔叔结婚了,那个叔叔自己家里就有一个闺女,没法再接纳太多孩子,所以……”她眼神闪躲了下,隐晦着未尽的残忍的话,含糊续道:“……小女孩之间更好相处一点,我们就想着,把你接过来住。”
    奶奶说得委婉,但谢翎之明白了她的意思。
    妈妈和张叔叔即将组建新的家庭。他们接纳了妹妹的加入,却将他拒之门外。
    谢翎之有少顷迷茫,而后骤然被怒火取代,他一把甩开奶奶的手,转头看向妈妈顾岚,怫然的表情中带着难以置信:“妈妈,你赶我走?”
    顾岚急忙道:“没有!妈妈只是想让你暂时去爷爷奶奶家住而已,不是要赶你走!”
    “为什么我要去爷爷奶奶家住?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和妹妹一起住?你跟张叔叔结婚,为什么要让我走?!”谢翎之指着地上的行李箱,冲她怒喊:“——你就是不要我了对不对?!”
    顾岚白着脸,嘴唇嗫嚅。
    半晌,她倏地偏开脸,通红的眼圈再度泛起湿润。
    谢翎之心凉了半截。
    门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明媚的日光清晰描摹出树叶罅隙,谢翎之站在檐下阴影内,却被晒得透不过气。
    他罕见地产生了一种晕眩感,仿佛是中暑了,视野里的一切都蒙着雾,所有人的面孔都雾蒙蒙的模糊不清,左胸口心跳扑通扑通,擂鼓一样沉重响亮,几乎要穿透血骨传入空气。谢翎之觉得兴许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
    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
    好一会,顾岚才转过来,她悲伤地低着头,无颜面对他:“对不起,翎之。”她微微哽咽,无济于事地补偿:“以后每年寒暑假,妈妈都会去看你,你想要什么妈妈也都给你买……”
    “妈妈,你要张叔叔,不要我。”
    谢翎之冷静地说出这句指责,冷静得他自己都略微意外,腾腾怒焰被冰封在厚重的霜雪之下,那嗓声听着竟有些瘆人。
    顾岚怔了怔,抬头看他。
    那双稚嫩却凌厉的眼睛里,写满属于孩童的,最纯粹的恨和失望,其余所有的情感都被挤到了边角,难见踪影。
    顾岚只觉心口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极度的歉疚下,她啜泣着,语无伦次地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妈妈没有不要你,妈妈也不想这么做,但是……妈妈真的很喜欢你张叔叔,也真的很需要他,他给妈妈找到了个更好的工作,不用再像现在这么累。我也想带着你和姝妤一起生活,可……我没办法……”
    顾岚说不下去了,她捂住脸,压抑地流泪:“翎之,妈妈一个人开店很辛苦,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你体谅一下妈妈……”
    孩子们还太小,不懂得生活的艰辛,也不懂得她为了撑起这个家这个店,付出了多少辛酸努力。她曾经凌晨两点起床搬货,外面寒风猎猎,她一个人搬货搬到手背皲裂;她也曾自己把十斤货物扛上天花板用来储货的空当,结果脚下一个不稳,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差点尾椎骨裂。
    撑到现在,顾岚对这些劳苦已经麻木,但不代表她不会累,不想追求更舒适的日子。而张国栋,他在市政府给她找了个体面的工作。虽然只是合同工,但未来也有发展前途,她进去以后也不必再像现在这样起早贪黑了,她会有更轻松的生活,晚上可以安稳睡到天亮,周末也可以尽情放松,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或者带孩子出去玩一玩。
    顾岚拒绝不了这份工作,也拒绝不了张国栋的追求——他是真心喜欢她的。她有预感,她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她梦寐以求的美满婚姻,以及幸福的家庭。
    只是,实现这一切之前,有一个问题:
    张国栋不愿接受谢翎之。
    他当时说得十分迂回,以完美得挑不出差错的公务员腔调,给出了合情合理的原因:他家里有一个跟谢姝妤差不多年纪的女儿,不太方便和男孩子一起住。
    那个女儿是前妻丢给他的,他前妻是滨江当地某银行经理,一个女强人,因为看不上他不争不抢的淡泊性子,选择了离婚。
    前妻家境颇为富裕,女儿也被宠得大手大脚,张国栋平时花在女儿身上的开销不小,着实无力再帮顾岚抚养一个alpha儿子。
    儿子和新的丈夫,顾岚选择了后者。
    她当然是爱谢翎之的——如果没有热情可爱的小女儿在,她一定不会放弃他。
    但是跟小女儿比起来,她的儿子实在太过冷漠,她对他倾注了无数温暖的爱,却甚少得到回馈。
    他生来如此,顾岚不怨他,可是人心总会擅自变成一杆秤,悄无声息地偏斜。
    做出决定的那一刻,顾岚自我麻痹,也自我安慰道:她的儿子很聪明,也很独立,不管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他们只不过是暂时分居两地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旦有时间,她就会去看他。
    她只是把谢翎之送去了爱他的爷爷奶奶家住。她没有抛下他。这算不得抛弃。
    然而现在,谢翎之望着她的眼神,却硬生生撕碎了她那层蒙蔽自己的面纱,将她不肯承认的事实血淋淋暴露在太阳底下——
    她就是不要他了。
    她为了新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顾岚崩溃地失声痛哭。
    谢翎之盯着她,面部神经微微抽动,肩膀不由自主地打起颤。
    妈妈在哭泣,而他清楚原因:她不会改变抛弃他的决定,所以才在愧疚地哭泣。
    谢翎之眼眶酸热得厉害,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做,没有责怨妈妈丢下他,也没有乞求她留下他。他并不想在这种时刻表露出脆弱。
    既然妈妈想让他体谅她,那他就体谅她吧,他会体谅她一辈子,永远不给她添麻烦——谢翎之报复地想。他竭力忍回酸楚的泪水,哽着嗓子问:“姝妤呢?”
    “……”顾岚深吸几口气,泣音渐微,再抬眼时,已是认命似的,面如死灰:“姝妤在上小提琴课,还没回来,她老师明天有事,把今天的课延了一个小时。”
    “我要等她回来,和她一起走,一起去额尔古纳。”
    “不行!”顾岚断然拒绝,对上谢翎之错愕又伤痛的眼神时,她怔了下,懊悔至极地闭上嘴,重新放低声音:“你妹妹不去额尔古纳,她还小,我得照顾她。”
    谢翎之听了这话,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妈妈说妹妹还小,可妹妹和他明明只差一岁,她却舍得送走他。
    他总以为自己长大了,没想到妈妈也是这么想的。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似乎与他有着同样的想法,顾岚难堪地静默了一会,找补道:“翎之,你是聪明孩子,妈妈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但你妹妹不行,她不懂事,需要妈妈在身边看着。……以后每个寒暑假,还有长假,妈妈都带妹妹过去看你好不好?”
    “不好。”谢翎之直视她,眼白拉出零星的血丝,执拗,也有和她作对的意思:“妹妹不去,我也不去。我要和妹妹在一起。”
    “……”
    顾岚默然不语,平静得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她看了眼手表,快到姝妤下课回来的时间了,于是起身走进卧室,把谢翎之剩下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放进行李箱装好,交给玛尔法。
    “他的衣服和鞋子尺码我都写在纸上放进行李箱了,你们回去以后按上面写的买就行……学校那边也办好转学手续了,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尽量在额尔古纳找个好点的小学给他办进去……还有,他现在在上格斗课和奥数课,额尔古纳应该也有课外班吧?你们打听打听,让他继续学,别断……”
    顾岚在旁侧絮絮地叮嘱着,谢翎之站在门口,捧着礼物盒的手隐隐发抖。
    三分钟后,玛尔法和奥列格跟顾岚道了别,玛尔法牵起谢翎之的手往外走。谢翎之推开她,固执得像头牛犊:“我不走!我要等姝妤回来!”
    玛尔法面露难色,蔼声劝了他几句,没起到丝毫作用,耐性告罄的奥列格索性揪着他的后领将他一把提起,使劲拽了出去。
    谢翎之边叫边扑腾,不孝地踹了奥列格好几脚,“放开我!我要等妹妹回来!”
    奥列格来了火,抻着脖子喊得比他更大声:“等个屁!再等赶不上车了!想见你妹妹以后有的是机会见,赶紧走!”
    “我不!!”
    谢翎之拼命和奥列格那铁钳一样的手抗衡,情绪过激的他爆发出了远超平时的力量,竟愣是拖住了奥列格的脚步。
    “——哥哥,爷爷,奶奶!”
    一道脆亮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三人循声望去,见是背着小提琴包的谢姝妤跑了过来。
    小提琴班就在特百惠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平常都是顾岚或谢翎之接送她上下课,但今天,显然两人都没这个空闲。因此当老师提前二十分钟下课后,谢姝妤左右等不到人,干脆自己过马路回了家。
    不料刚到家门口就是这么一副场面。
    瞧着谢翎之狼狈的模样,以及奶奶手里的行李箱,谢姝妤顿感不安:“爷爷奶奶,你们要带哥哥去哪里?”
    不等玛尔法想出个温和的谎言,奥列格便坦言道:“你哥哥要跟我们回额尔古纳住了,以后你跟你妈,还有你的新老爹好好过吧。”
    谢姝妤一懵。
    “姝妤!”
    谢翎之焦急地喊她,等谢姝妤茫然看过来,他却忽地又哑口无言。
    礼物盒紧紧攥在手中,被他藏到了背后。
    这和他预想的道歉场景不一样。
    在他的预想里,他和姝妤应该单独待在卧室,他递出礼物,诚恳地道歉,并说些好听的软话。他打了无数腹稿,不论姝妤拒绝他几次都够用。要是直到他说尽了甜言蜜语她都还不肯原谅她,那他就把礼物扔到床上,去挠她痒痒。她笑了,自然也就原谅他了。
    该是这样的过程才对。
    这样温馨,隐秘,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过程。
    而不是像当下这般,迎着烈日和亲戚的旁观仓促进行。
    这么珍贵的和好礼物,不该在这种时候送给姝妤。谢翎之难得地不知所措,身体无意间卸了劲,被奥列格瞅准时机一把塞进计程车。
    奥列格砰的关上车门,朝司机喊:“去火车站!”
    计程车在引擎轰鸣声中迅速跑远,谢姝妤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尖叫着追了上去:“哥哥!哥哥不要走!哥哥!!”
    谢翎之慌忙转身趴在坐椅背上,透过后车窗望她:“姝妤!波留莎!”他急得甚至喊了她的小名。
    听到谢姝妤喊叫的顾岚也紧忙跑了出来:“姝妤你去哪?别乱跑!”
    谢姝妤不听也不理,迈着两条小短腿奋力追赶计程车:“哥哥!回来哥哥!哥哥!——啊!”没注意到地面翘角的方砖,她一下被绊倒在地,膝盖磕破了一大片,血流如注。
    谢翎之瞳孔骤缩,失去理智地一脚踹向车门,疯了似的喊:“停车!快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吓了一跳:“喂!别踹车门!你们两个能不能看好孩子,这还是在大马路上!”
    奥列格和玛尔法忙摁住谢翎之,奥列格骂骂咧咧道:“混小子你干什么?你他妈不要命了?!”
    谢翎之不停挣扎:“姝妤摔倒了!我要回去看她!”
    “看你妈的看!摔一下能怎么?她又没摔死,你至不至于这样儿?”
    谢翎之怒吼:“她流血了!!”
    连顾岚都不知道,谢翎之曾严厉训斥过谢姝妤,因为她有个坏毛病——喜欢故意摔跤。
    和那总支不起耳翼的耳骨一样,谢姝妤通身的骨头都很软,别的小孩子都已能够稳稳当当地站立走路了,她却还是只能在泡沫垫上爬来爬去,偶尔站起来走一走,没几步就歪斜着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之后,一般有两种做法:如果周围没有人,她就哼哼唧唧着自己爬起来;如果周围有人——他们基本都在忙自己的事,注意不到她——她则会可怜兮兮地哭叫出声。而她哭了之后,马上就会有人来抱她哄她。
    那个抱她哄她的倒霉蛋大多时候都是谢翎之。
    这种吸引关注和关怀的方式被谢姝妤记在了脑中,一直延续到她两岁,已经能跑能跳,也还是习惯靠摔跤来引起父母或哥哥的注意。
    那天,谢翎之从幼儿园放学回来,在家里自学拼音。他学习时一向全神贯注,因此也没注意到边上拿着积木,看了他许久的谢姝妤。
    谢姝妤不满地甩甩尾巴,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故作不小心地摔倒下去。
    “啊。”她刻意地叫了一声。
    谢翎之果然被引来了。
    但他没陪她玩,只把她从地上捞起,放进宝宝游戏围栏,然后回去继续写拼音。
    谢姝妤瘪起小嘴,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她锲而不舍地翻出围栏,又一次在谢翎之附近摔倒。
    这回她叫得惨了些,倒不全是为了吸引谢翎之注意,而是确实有些疼。
    谢翎之赶过来,皱眉抱起她,“你好好在里面玩玩具,别爬出来,危险。”
    他再度把谢姝妤放进围栏,可谢姝妤却抓着他肩头衣服不放,奶声奶气说:“哥哥,陪我玩。”
    “我在学拼音,没空陪你,等我学完了再和你玩。”
    “不要,我现在就想玩。”谢姝妤执着道。
    谢翎之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书桌,最终还是选择了学习,他无情拉下谢姝妤的手,返回书桌前。
    谢姝妤着急地在围栏后面喊:“哥哥,不要走,回来,回来……”
    谢翎之没理她。
    谢姝妤也没别的招,她费劲巴拉地又翻出去,狠狠把自己摔在木地板上。
    这回是真的疼了,她叫得无比凄厉。
    谢翎之立刻跑了过来,扶起哭唧唧的谢姝妤一看,膝盖都红肿破皮了。
    接连三次,饶是谢翎之年纪还小也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他气急:“你是故意摔倒的对不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口吻太严厉,谢姝妤害怕得不敢吱声,眼泪急惶惶收住,她绞着手指,一下一下打着哭嗝,瑟缩地望着谢翎之。
    谢翎之不禁又心软了,放柔声音,问:“波留莎,为什么要故意摔倒?”
    谢姝妤吸吸鼻子,小声说:“我只是……想要哥哥抱抱……”
    谢翎之顿时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妥协地抱起谢姝妤,坐回书桌前,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正儿八经地教育她:“不管你想要哥哥抱抱,还是想要哥哥亲亲,想要哥哥陪你玩玩具,都可以直接跟哥哥说,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谢姝妤委屈巴巴:“你不理我。”
    “但我没有拒绝你。”谢翎之认真说,“你想要哥哥做什么都可以,我永远不会拒绝你。但是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有你提的要求,如果比我的事情重要,那我一定先满足你,如果是我的事情更重要,那我会先做完我的事情,然后再完成你要我做的事。知道吗?”
    谢姝妤表情迷惑,半懂不懂地点头。
    理解这么长一串话对她来说暂时还太困难了些,但她大致能明白一件事:
    她要哥哥做什么都可以。
    这个结果令谢姝妤足够满意,于是她没再闹腾谢翎之,安心坐在他腿上,看他学习。
    谢翎之一边自学,一边教谢姝妤拼音怎么读。谢姝妤一开始还会好奇地跟着念,然而没一会就困得打起了盹,小脑袋瓜一点一点的,猫耳朵也耷拉在两侧,可爱得要命。
    谢翎之侧眼看她,忍不住在她粉嫩的脸蛋亲了一口,然后安静地继续学习。
    看着远处磕磕绊绊爬起来的谢姝妤,谢翎之简直要急疯了,他不管不顾地越过坐在车门边的奥列格,想要打开车门直接下去。
    “cyka6лrдь(操他妈的)!给老子安分点!”奥列格一巴掌给他扇回去,怒不可遏:“你不要命我还要,老子还没活够呢!她不就摔了一下,你跟条疯狗似的在这乱蹦哒什么?她有她老娘照顾,用不着你管!”
    谢翎之扯着他衣领子厉声喊:“我要回去看她!快让我下去!”
    “闭嘴!”奥列格像摁牲口一样把他摁住,一根粗糙苍老的手指直指他鼻尖,双目满是冷戾的告诫:“伊戈尔,少管她了,她以后跟你没关系了,你他妈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就得了。”
    谢翎之怒目相视:“凭什么?!”
    “凭她要跟她亲娘过好日子去了!凭你俩的娘不要你了!凭什么凭什么,就凭她俩现在的家没有你的份儿,你是你爹的种,别人家不欢迎你,明不明白?”奥列格极尽刻薄地朝他吼叫。
    沾着烟味儿的唾沫星子溅到谢翎之的脸上,他的神色有一瞬惘然,继而迅速被悲伤填满。
    他红着眼向后望去,小小的谢姝妤已经快要消失在视野尽头,他仅能看到消瘦的妈妈蹲在她面前,抱着她,也抓着她,不让她再继续追逐过来。
    谢翎之生平第一次气到浑身发抖,他气妈妈,气爸爸,也气爷爷奶奶,气他们的擅作主张,但更气自己的弱小无力。他们轻而易举地决定了他和姝妤的命运,却未曾过问一句他们两个的意愿。而他甚至连多停留一秒,多和姝妤说一句话的能力都没有。
    他痛苦到了极点,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他和妹妹会分开,他们两个像是生下来就联结在一起,强迫他们分开无异于从他身上砍下一条肢体,经久不绝的灼痛从断口蔓延至全身。
    眼底干涸又蓄满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谢翎之缓慢俯下身,颓然地把脸埋进掌心,不愿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
    简直是在做噩梦一样。
    明明就在今天早上七点之前,他和姝妤的距离还不到五米——从卧室的床到库房的床,他们见面仅需两秒;而今后,他们的距离将扩大到一千七百公里——从滨江到额尔古纳,需要坐两个半小时飞机,两小时大巴,这还是最快的,他们才能见上对方一面。
    可下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下一次见面,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是会惊喜地朝他扑来,还是会因为喜欢上了妈妈和张叔叔组建的新家庭,从而淡忘了他?
    谢翎之不敢去想,他不能接受第二种结果。
    以前他亲耳听到妈妈悄悄和亲戚说,他性格冷漠,很不亲人,像没有感情一样。亲戚的回答是或许早慧的孩子都这样,何况他还是个alpha。
    谢翎之觉得他们说的一点都不对。他哪里没有感情?他明明那么喜欢姝妤。他的姝妤,他的波留莎,他独一无二的妹妹,她是粘在他手上的小糖块,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他的心情都会好得不得了。
    她是他汲取爱意的源头,就像太阳之于地球。
    他爱她远胜过一切,他愿意听从她任何指令,完成她任何愿望。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能为她做。这是他身为她的哥哥与生俱来的责任。
    但他做出奉献的前提,得是他在她身边啊!
    谢翎之捂住泪痕斑驳的脸,湿凉的泪滴从他指缝间滑落,顺着礼物盒的边沿淌下,他透过那一丝缝隙,看着斑斓却廉价的包装纸被浸出一条水痕,忽然万分后悔——
    他刚刚应该和姝妤说句对不起的。
    迄今为止,他为这场庄重的道歉仪式做的所有准备,都如同这方礼物盒外层的包装纸。
    只是华丽的废品。
    不论是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亦或贴着闪亮的水晶钻,只要没有交到姝妤手里,都毫无意义。
    直至这末日一样的分离到来,谢翎之才总算愚钝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是他一句:对不起。他确信姝妤会因此而原谅他,正如姝妤确信他会包容并纵容她所有任性的指使。
    他们对彼此又哪有那么苛刻。
    一张纸巾轻柔地拂过他脸颊,奶奶玛尔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哭了,伊戈鲁什卡,喝点水吧。”
    谢翎之一动不动,沉默地表达抗拒。
    玛尔法忧愁地叹了一声,静了静,又说:“你中午想吃什么?一会到了车站,奶奶带你去吃肯德基好不好?……多少吃一点,不然上了飞机会难受。”
    谢翎之依旧不语,手掌覆盖下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弧度几许讥讽。
    大人们真有意思,把关爱琐碎地分摊在小事里,却吝于在真正紧要的大事上给予分毫。
    这一刻谢翎之痛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除了姝妤。
    谢姝妤踉跄着爬起来,急得甚至没感知到疼痛,边哭边一瘸一拐地继续追在计程车后面。
    “哥哥,哥哥别走……哥哥……回来……咳……”
    体力飞速流失,她渐渐追不动了,喉间溢出生涩的铁锈味,她慢慢走在马路边,遥望那辆载着谢翎之的计程车在道路尽头消失成一个小点,禁不住地哭喘呛咳。
    顾岚追上了她,紧张地蹲下来检查她的伤势,“姝妤,怎么样,哪里摔疼了……呀,腿上怎么流了这么血!”
    谢姝妤白蓝相间的碎花连衣裙下摆晕着一团刺目的红,顾岚掀起一看,发现她右腿膝盖蹭破了一大片,血水已经从伤口流进了鞋子里,雪白的袜子也染着几缕殷红。
    顾岚心疼得不行,即刻要把她抱回家包扎,谢姝妤却大哭着拒绝她的怀抱:“我不走,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她哭得撕心裂肺,顾岚看着她,唇瓣微抖:“……等你放暑假了,妈妈就带你去看哥哥……”
    “不要!我不要等暑假!我现在就要哥哥回来!……咳咳!咳!”又哭又跑好一阵,承载过量空气的肺部酸痛不已,谢姝妤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痛苦得仿佛要咳出血一般。
    顾岚默默帮她拍后背顺气。
    好半天,谢姝妤才缓过气来,泪眼婆娑地望着顾岚:“妈妈,为什么哥哥要走?为什么哥哥要跟爷爷奶奶去额尔古纳住?他是不是、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顾岚移开潮湿的视线,不敢看她:“不是,你哥哥没生你的气,是妈妈不好……妈妈没能力同时照顾你们两个。”
    谢姝妤听不懂,哽咽着说:“可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顾岚没法再回答她了。
    她蹲在谢姝妤面前,无声抹了把眼泪,不再管她的反抗,抱着她回了家。
    ——那个只剩下她们两个的,再过不久也将要被抛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