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作品:《错把神君当成渡劫道侣

    徐君迁的成婚大典定于十日后, 在喜鹊宫举行。
    四海八荒的生灵,皆可凭喜帖请柬,自南大门入天宫, 观赏典礼、恭贺新人。
    吉日临,丹卿精心备下贺礼,携着崖松, 一同登上九重宫阙。
    途经南天门, 望着仙雾缭绕的一排排擎天蟠龙柱, 丹卿微微一怔, 不由忆起那日被拒天宫外的场景。
    彼时,他当真极有勇气,明知容陵故意阻挠,他却好似不知丢脸般, 竟厚颜无耻在此苦守数日,受尽了路过仙人们的冷眼指点。
    倘若时光倒流,重新来过,丹卿想,他大抵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去闯。
    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两三回犯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时候。
    唏嘘的是, 丹卿迄今为止所有的执拗任性, 不是栽在段冽的身上, 便是容陵。
    “丹卿,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时候的我自己。”
    丹卿嘴角微弯, 他含笑的目光, 始终定定望着那处,眸中仿佛洇了薄薄一层烟雾。
    崖松挠了挠头,委实听不大懂。
    但他觉得此时的丹卿, 神态很认真,也很坚韧,让人忍不住地,想一直盯着他看。
    “对了,你同容陵联系上了么?”
    前往喜鹊宫途中,丹卿问崖松,他口吻淡淡的,有种难以形容的平静,仿佛若无其事的外表下,隐藏着惊骇的波涛汹涌。
    崖松跟在丹卿身边已十余日,若他还觉察不出丹卿与容陵关系的异样,便是只彻头彻尾的傻鹰了。
    “嗯,刚刚联系上。”
    “那你问他,待我们观礼后,可否在杏林与我一叙。”
    不过片刻,崖松回:“太子殿下说好。”
    “那便好。”
    丹卿脸上泛起笑意。
    只是这笑,并不算多高兴多恣意的样子。
    崖松紧闭鹰嘴,哪怕心底诸般好奇,却没有过多置喙追问。
    仙界非人间,他们也不再是从前的身份,况且——
    思及容陵紧急召他前往凫丽郡的原因,崖松疑惑地看了眼丹卿。
    那日容陵问他,可愿受他之托,随身保护丹卿,崖松毫不犹豫地应允。
    他年龄虽小,却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能成功渡劫,得益于段冽楚之钦,他能获得鹰祖传承,亦是容陵丹卿的功劳与苦心。
    无论他们当中谁有难,他必当义不容辞。
    而且,崖松很喜欢丹卿。
    他喜欢丹卿身上的温度,也喜欢他岁月无声的静好。
    不过崖松不理解。
    丹卿生平简单,身份亦不复杂,为何会被魔域盯上?
    能让太子容陵如此忌惮戒备,定然不是轻易就能摆平的小打小闹。
    其实很多事情,崖松看到的,与丹卿想象的,截然不同。
    丹卿似乎以为,容陵不在意他,也浑然不关心他。
    崖松眼中的真相却并非如此,太子殿下不仅委托他保护丹卿,暗地亦有安排仙卫任他调遣。
    可惜崖松无法明言。
    就像太子容陵叮嘱的那般,言多必失,他认定的对丹卿好,当真是为丹卿好么?或许,他是在害他。
    尽管崖松不懂其中缘由,但他信任太子容陵,不仅信他的品性,也信他对丹卿的用心。
    所以他如今的重中之重,唯有守护丹卿,护他平安无虞。
    ……
    喜鹊宫满布艳红,连云彩都是极漂亮的粉绯色。
    丹卿与云崇仙人居于观礼席,并肩而坐。
    待一记嘹亮清脆的凤鸣声响起,无数身披彩绸的喜鹊,从四面八方翩翩飞来,它们衔着珠玉玛瑙,兢兢业业地,于虹彩中搭建起一座鹊桥。
    身着喜服的两位新人,各居鹊桥两端,随后同时起步,登上这座喜结连理的姻缘桥。
    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丹卿初次见证如此正式的婚盟典礼,内心很是激动澎湃。
    尤其看到两位新人对拜天地的刹那,当真令他眼眶湿润。
    偌大九重天,虽不忌讳谈情说爱,然大多仙者并不着重此道,生命过于漫漫,分分合合也很常见,故千年上头,能在喜鹊宫缔结良缘的眷侣并不多见。
    丹卿嘴角始终噙着笑,眼底也满满俱是感动。
    待仪式结束,丹卿喝完徐君迁的喜酒,又与云崇仙人道过几句话后,这才起身离席,前往杏花林。
    孰知刚出喜鹊宫不远,丹卿便看到一抹孤零零的身影。
    那人立于云峰之巅,墨发纷扬,袖袍亦在冷风中猎猎作响。
    ——是文昌帝君。
    雾海翻涌,几乎湮没他挺拔高傲的身影。
    文昌帝君眸光所及之处,俨然正是喜鹊宫。
    此时的文昌帝君,大抵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心中是喜是悲?可曾后悔遗憾,又或是松了口气?
    不管他思虑着什么,反正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文昌帝君于烟火红尘中,曾深爱的凡人,当真如他所愿,今时今日之后,只是他漫漫仙途中一闪即逝的渡劫对象,仅此而已。
    丹卿默默观望两眼,不再犹豫地转身,掐云离去。
    许是亲眼见过文昌帝君与徐君迁的结局,丹卿心中感慨万千,也难免联想到自己与容陵。他们与徐君迁二人,何其相似?
    所以,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又会是什么呢!
    穿过零落似雪的杏花,丹卿缓缓站定于古树下。
    闭目感受着寂静的簌簌声,丹卿脑海里,顿生许多画面。
    那些栩栩如生的回忆,就像裹了糖蜜的碎片,组合出丹卿与容陵过去的模样。
    未来的他们,又该是何种面貌呢?
    似乎预知到什么,丹卿蓦地睁开眼,转头望向身后的高冷神君。
    容陵今日穿的是一袭墨黑常服,星辰作点缀,珠月为陪衬,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高雅出尘。
    他施法隔绝了杏花,那些绵软的瓣瓣花雪,丝毫不曾染他身。
    静静注视容陵片刻,丹卿觉得,容陵面颊好似清减了些,却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目目相触,刹那短暂,却好似永恒。
    容陵倏地别过眼,率先开口道:“近日仙务堆积,本君忙得脚不沾地,你若有话,直言即可。”
    原来如此。
    原是公务繁重,所以容陵面色才如此憔悴吗?
    “耽误不了你很长时间的,”丹卿笑笑,指着树下桌椅,轻声道,“你要站着与我说话吗,不如坐会儿吧。”
    容陵定定看着丹卿,随即收回视线,无声落座。
    丹卿跟着容陵坐下,他手腕轻抬,桌面顿时多出一坛酒,将澄澈酒液倒入碧杯中,丹卿温柔地递给容陵:“这是青丘五谷百花酿制的甜酒,可蕴养气血,你尝尝呀?”
    容陵眉眼轻蹙,似是不耐,但他终究还是将酒杯接了过来。
    仰头一饮而尽,容陵冷声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吗?”
    “可以的啊!”丹卿今日甚是好脾性,他眉眼仍含笑意,如春风拂过娇嫩花苞,幽香袭人,“容陵,你还记得,你在溶洞应许我的承诺吗?你说离开溶洞后,会与我好生谈一谈。眼下局面不稳,想必并不是什么好时机,未免耽误你时间,你便长话短说,可好?”
    容陵蓦地垂眸,眼睫阴影覆在眼睑之上,颤栗又脆弱。
    他紧握酒杯壁的指腹,也已然泛白。
    丹卿带来的酒很是清甜好味,有股浓郁花果子香,但不知何故,甜味弥漫开来后,舌尖被覆盖的,竟是无止无尽的涩苦。
    喉结倏地上下滚动,容陵即将开口之际,猛地剧烈咳嗽出声:“咳咳……”
    丹卿立即起身。
    却被容陵抬手阻止。
    “无碍,酒水呛着罢了。”容陵咽下满嘴铁锈腥甜,故作淡然道,“你不是想听我真心话么?我这便说与你听。”
    丹卿担忧地望着容陵,缓缓地,徐徐地坐了回去。
    以袖掩唇,容陵再度轻咳两声,他刻意不看丹卿,而是望向这无边无际的素雪,“与你分开,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这些日子,我确实待你过分了些,唯有让你死心,才能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干系,不是吗?”
    丹卿缄默半晌,忽然,他伸手握住碧盏,也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一向斯文内秀的人,做出此等恣意潇洒的举动,当真颇有番与众不同的韵味。
    “容陵,”丹卿眉眼轻挑,他眼型生得漂亮,扬起时,弱化了圆眼的无辜,多出几分稍显凌厉的媚态,“你莫不是还要说,你已经不再爱我,是也不是?”
    容陵不言。
    丹卿仍是轻笑:“若是从前,我定是信的。如今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当真不爱我了吗?”
    “不爱如何,爱又如何?”容陵轻笑一声,神态惫懒,他颇玩味地直视丹卿,口吻陌生又寡淡,“可你瞧瞧你自己,究竟哪点配得上我?身份?还是实力?亦或是你这张勉强过得去的脸?从前是我昏了头,以为喜欢便胜过一切,清醒后,自当及时止损。况且,不就是爱么!”容陵忽然扯唇笑了笑,他表情轻视又戏谑,仿若“爱”这种玩意,不过是随时都可丢弃的物件儿,“只要我对你的爱,不是与日俱增,而是与日俱减。前天九分,今日七分,明日六分,这么一天天过去,甚至不到半年,便消散得一无所剩……”
    “啪——”
    等丹卿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起身狠狠甩了容陵一巴掌。
    容陵可以躲。
    但他没有。
    “你若消气,我可以走了么?”容陵用食指抹了抹唇角,笑得放荡玩世不恭,他语气里的漫不经心几乎要溢出来,“你要知道,能扇我巴掌的人,上天入地,你是头一个,当然也是最后一个。这份体面,权当我们最后的告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