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疑窦

作品:《光明世界

    接上话。林婵听月楼这般说,不悦道:“甚么话!我自己的夫君,我还嫌弃他不成?”伸手揭布,果然可怖,但见面容残缺,双目空洞,肉蚀处,白骨森森。
    林婵盯了半天,问月楼:“这怎看得出是九爷?”
    月楼流泪道:“奶奶不知,九爷的尸体,在瓜洲渡头发现,衣裳虽浸透破损,仍看出是那件宝蓝团花直裰,所穿鞋,是奶奶纳的鸦青方头云纹鞋。袖里塞了银红满飞花撮穗帕子。
    林婵晓那帕子是自己的,声颤问:“你说的这些,现在何处?”
    月楼道:“仵作做为证物收去。”
    林婵听后,不愿信,又不得不信,心忽然似剜了个大洞,血淋淋的,疼痛难忍,萧云彰音容笑貌、从前相处种种,如过马灯闪过,浮光掠影,被明晰放大,仿若还在昨日,人却没了,想此生再不复相见,终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月楼陈珀等几唬一跳,面面相觑,睁睁看她哭得停不住,月楼上前劝道:“这儿寒冷阴湿,奶奶出去罢,保重自个身子骨要紧。”
    陈珀道:“奶奶如此悲痛,爷也不想见地。”
    萧荣几个亦附和:“奶奶哭两声,就丢开罢!寿数到了,谁也逃脱不过,”不说还好,林婵听了,愈发伤心,号哭许久,方悲悲凄凄道:“月楼,你打盆水来,我替他擦擦身。”
    月楼为难道:“尸身已不像样,奶奶别罢。”
    林婵道:“我看他脚足尚齐全,不妨替他擦拭一把,也算今生夫妻一场。”
    月楼拗不过,捧来一盆冷水。林婵不顾寒凉刺骨,拧干帕子,哭着去擦拭脚底板,左边好了,再右边,突觉不对劲儿,用衣袖擦掉眼泪,凑近细看,疑窦从生,正自琢磨间,猝不及防月楼扑将过来,边哭边道:“奶奶,人死不能复生,你也放宽点心,看开些罢。”
    林婵想这是做甚。
    陈珀萧荣等也跪下,陈珀哭喊道:“我仁义有德的爷、我宅心宽厚的爷,你怎就这样没了,我宁愿我死了,能把爷的命换回来。”
    萧荣等几涕泪纵横道:“奶奶终于来看爷,爷也好瞑目哩。”
    林婵冷观他们哀天动地,暗想这又是做甚。不经意瞟见门外,萧肃康、萧旻等人站在那,顿时有些懂了,她咬牙切齿,复大哭起来,说道:“我阳寿恁短的夫啊,你无情哩,没给我留半句话,自在好走!那日我说的口舌焦干,让你晚些再走,你偏不听,现如何,纵赚得金山银山,你也无命消受啊。”又说:“你去了黄泉路,也没得给我留下一男半女,让我往后怎么活啊!”哭的汗一行泪两行,抽泣声儿不断,嗓音也哑了,只口口声声道,也要往黄泉路寻他。
    萧旻越看越恨,越听越怒,说道:“与我儿时数年情谊,说背弃就背弃,和他不过处一年,就要死觅活,原来是个不分好歹,把宝珠当鱼目珠子的愚妇。”
    萧肃康道:“你现才看清,倒也不枉我等一片苦心。”
    萧旻面色铁青,甩袖而去,萧肃康再察半刻,方慢慢而出,问郭铭:“你觉得如何?”
    郭铭道:“不像串通一气,有些真情流露。萧云彰或是真殁了。”
    萧肃康道:“莫过早下定论,我们且再看看。”
    林婵见萧肃康离去,月楼陈珀几人迅速止了哭,表情也不甚悲伤,愈发明确自己判断,一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怎好这样欺瞒她,害她都不想活了,欲跳将起来,问个青红皂白,骂得他们狗血淋头,转念又想,骂他们有何用,不过是听命行事,他既然沉得住气,她亦静观其变,看他葫芦里倒底卖的甚么药。
    索性将计就计,掏出汗巾儿捂脸,哽哽咽咽又哭起来。陈珀过来劝慰:“奶奶怎又哭了,好歹吃盏热茶,歇口气来。”
    林婵道:“我觉得烦恼。”
    陈珀问:“奶奶烦恼甚么?”
    林婵道:“后面该如何做呢?”
    陈珀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可当讲?”
    林婵道:“但说无妨。”
    陈珀道:“如今九爷的尸,奶奶认过了,理应尽早领回,置办丧葬事,只是正值年除,阖家喜庆的时候,抬回去给人家添堵,怨言多了,便会生事,奶奶不好过,更况九爷非萧府的直亲。不如运回陈家,一并丧葬后事办妥,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林婵暗想,原来这一步也打算好了,表面不显,只道:“甚好!是个两全齐美的法子。就照你说的办。衙门里你来打点,我去萧府知会一声,走个礼数。”
    陈珀连连应承。待仵作行人来后,林婵签字画押毕,离开时,月楼道:“奶奶,我随你去罢,用着时也可帮个忙儿。”
    林婵道:“不用,我自能应付。”
    陈珀取出银两,上上下下分了。萧荣等用锦褥将尸体裹严实,再用板车抬出,眼见天落起雪来,又覆了层油布。一路行至椿树胡同的陈家,陈珀上前打门,很快从内开了,径直抬进前堂,灵前帷幕、帐子、桌围、灯笼、灵牌,蜡烛纸马、几筵香案、烧经幡钱纸的火盆,一口上好的檀木棺材,早已备置齐整,他命萧荣几个,给尸体穿戴入殓衣裳,放进棺材,阖上盖板,再点亮一盏长明灯来,命人轮番值守。
    这一番操作下来,窗外已见黑,走出堂外,才见雪下的愈发大了,寒气侵人,他打了伞,沿游廊往后院深处走,四围寂静无声,待穿过洞门,偏隅一处房内,透出光亮,他走近后,收起伞,风吹雪乱,肩膀处湿化了一片,掀起棉帘进入,一个男人,仅戴网巾,外披薄毯,坐在黄铜火盆前,慢慢温着酒,一边认真看书,听得动静,方抬头问:“见到阿婵了?”
    还道是谁,竟是萧云彰,原来那尸体非他之身,乃施得金蝉脱壳一计。
    陈珀回道:“见了,按爷的计划,十分顺利,尸体已安置在前堂。”
    萧云彰问:“阿婵没随你一起来?”
    陈珀道:“奶奶说,回去知会萧府一声,明日辰时,让我抬轿去接。”
    萧云彰颌首,命他吃酒,他围火盆坐下,持壶斟酒,上好的金华酒,入口温温的,整个人暖和了,索性脱下棉袍,拎在火上烘烤。
    萧云彰想想问:“阿婵晓我死了,可有伤心难过?”
    陈珀道:“岂止伤心难过,哭得死去活来,眼睛肿如鸡蛋,嗓子都哭哑了。”
    萧云彰皱眉道:“你们也不劝劝?就看着她哭?”
    陈珀叫屈道:“我们也劝的,无用!奶奶根本不睬,只是哭,好大声儿,哭累了,便要水,要给尸体擦身,幸得月楼阻了,只擦洗两只脚。”
    萧云彰问:“她反应如何?”
    陈珀道:“哭得更凶了。没想到,没想到,我今才知,奶奶对爷,已经用情这般深了!”
    萧云彰心内五味杂陈,又暗喜,又心疼,又有些失望,半晌后才道:“若是如此,她也不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