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母疑子,子怨母。……

作品:《权力是女人最好的医美

    盛夏的天,总是说变就变。
    一团阴云不知何时飘到寿宁宫上方,原本还算凉爽的风,在吹到人身上时,也变得粘稠起来,空气中更是凝结着一种令人烦闷的感觉,压得人呼吸不顺畅。
    这是暴雨即将落下的征兆。
    无墨用手掌护着火折子,点燃几盏长明宫灯,让殿内重新恢复明亮。
    霍翎站在画卷前,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才对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的无墨道:“皇帝还没见过这幅画,趁着现在还没下雨,你亲自走一趟,送去太和殿。
    “正好阿琢也在孕期,皇帝擅画,可以让他照着这幅画的意境,也给阿琢画上一幅。”
    无墨高兴道:“圣人想通了?”
    霍翎道:“我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只怕他想不通。”
    母子间的关系越来越僵,无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别人不敢劝霍翎,无墨却没什么顾虑,寻着机会劝了霍翎几次,让她找时间和季衔山好好聊聊。
    霍翎对于无墨的提议,却总是兴致缺缺。
    寻常母子矛盾,可以敞开了沟通,可以想办法化解。
    骨肉之情是无法斩断的。
    皇位之争,要如何化解?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她是圣人,皇帝也是圣人,偏偏至尊之位是这天底下最拥挤的地方,容不下两个圣人。
    是她愿意主动退一步,从此安心当个太后,在后宫颐养天年,还是皇帝愿意主动退一步,禅位给她这个母亲,成为太子?
    霍翎曾经和自己的血脉至亲对峙过,她很清楚这种对峙的走向会是什么。
    如果双方无法说服彼此,又没有人肯主动退一步,那对峙到最后,注定一地鸡毛。
    何必呢。
    ……
    无墨刚将画卷收起缠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季衔山穿着一身玄衣常服,神情冷厉,对着拦住他去路的内侍道:“滚开,朕有事要见母后。”
    内侍满脸难色,既不敢推搡季衔山,又不敢真的让他这么闯进去:“陛下、陛下,按照规矩,奴才要先进去请示圣人。”
    “规矩?”季衔山继续往里闯,“朕的话,就不是规矩吗?”
    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无墨站在门内:“让陛下进来吧。”
    “无墨姑姑。”内侍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把路让开。
    “陛下。”无墨屈膝行礼,“圣人请您进去。”
    季衔山迈过门槛,越过无墨,直直杵在大殿正中央。
    他没有开口,也并未行礼,只是倔强地抿着唇,昂着头,凝望着端坐在大殿上方的霍翎。
    霍翎只在他进门时扫了他一眼,随后便不再看他,一心品尝茶水。
    比拼耐心,季衔山是无论如何也比拼不过霍翎的。
    最后还是无墨看不下去,走回霍翎身边,给霍翎重新添上茶水,又问季衔山要喝什么,是喝茶水还是要来一杯梨汁润润嗓子。
    季衔山仿佛没有听到般。
    “我看皇帝要的不是润嗓子。”霍翎道,“去给他熬些败火的茶,降降他的火气。”
    无墨看了一眼季衔山,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笑着打了个圆场。
    “圣人这是在跟陛下开玩笑呢。陛下来得真巧。方才圣人让我去太和殿给你送东西,你猜是送什么,是先帝在圣人怀孕三月时作的一幅画,画上满是石榴花,圣人还说,要让你照着这幅画……”
    “无墨姑姑。”
    季衔山终于开口:“我想单独和母后聊一聊,能麻烦你先避开吗。”
    无墨也不想夹在母子之间,只是季衔山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明显是带着情绪来的,她实在担心季衔山激动之下会口不择言,说出什么伤及母子情分的话语。
    还是霍翎发话:“无墨,你出去吧。”
    无墨带着满脸的纠结与难色退出大殿,将殿门带上,又命守在外头的宫人都退远点,给里面那对至尊母子留出足够的谈话空间。
    她站在门外,来回踱步,视线不时飘向大殿。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
    “如果我求母后……”
    季衔山声音嘶哑,语气里却满是郑重,仿佛这句话已经在心头盘旋过千百次。
    “如果我求母后开恩,将宋老师留在京师……”
    茶杯与木质桌案碰撞,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恰好打断了季衔山后续的话语。
    “开恩?皇帝何出此言。
    “羌州乃大燕新设州府,多族混居,又刚归顺,情况复杂,必须要一个有能力、有手腕、能任事也敢决断的官员前去坐镇。
    “宋叙是第一任羌州知府,代朝廷宣抚一方,他的职权会比其它任何一个州郡长官的职权都要大,这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他的看重吗?”
    季衔山抿紧唇角,还是换了一种说辞:“那母后能让宋老师留在京师吗?”
    “这道任命是在千秋宴上公布的,断无更改的可能。”
    季衔山惨笑一声:“连这点儿小事,母后都不肯让我做主,也不肯为我退让吗?”
    “这不是小事。”霍翎忍了忍脾气,还是多解释了一句,“代天传召,宣抚一方,推动燕羌的融合,为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做准备,皇帝,这在你眼里算小事吗。”
    “不是小事。”季衔山重复了一遍,“将宋老师调去羌州任职不是小事,献俘仪式不是小事,接受羌戎王的称臣文书不是小事,那块天降神碑不是小事,那句天命谶言更不是小事!”
    季衔山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一一道出,原本还算平稳的声调骤然高昂。
    “母后心中装着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大事!你又何曾在意过那些小事呢!”
    霍翎道:“所以,你现在是在为了宋叙顶撞我吗?”
    季衔山质问:“是因为宋老师,却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宋老师。母后心如明镜,为何故作不知。”
    霍翎依旧冷静自持。
    在这场母子的争斗之中,游刃有余、胜券在握的人一直是她,茫然无措、进退失据的人一直是季衔山。
    她没有理由彷徨,更没有理由失态。
    “你在不满什么,又在愤怒什么呢?当年你父皇意外驾崩,端王和柳国公起兵谋逆,边境也大军压境,若不是有我护持,你早已失了皇位。”
    “是,这些年里,我与母后相依为命,一直是母后在保护我。但母后要是口口声声说全都是为了我,未免也太可笑了。母后确实是为了我,可不也是为了你自己吗。
    “如果真让端王和柳国公窃居皇位,如果真让大穆攻打燕北夺下三关,如果真让文盛安这个权臣垄断朝纲,母后焉能有今日掌权的风光。”
    霍翎笑了一下,仿佛是听到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无端指责,于是脸上便露出了一点无奈与苦恼。
    “我从不曾苛待过你,护持你平安,陪伴你长大,教导你成为一个出色的人,不让其他任
    何人欺辱你。我自问,已经尽到了一个母亲应该尽的责任。
    “也许在你心目中,只有将江山完整交到你手里,在你大婚后立刻还政给你,我才算是你心目中的好母亲。
    “但这也正是我作为母亲,给你上的最重要的一课——永远不要试着去依赖任何人,权力更不能指望任何人的让渡,即使面对的是你的亲生母亲。”
    季衔山深吸一口气,近乎一字一顿道:“母后的教导,我自是铭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记。”
    酝酿多时的暴雨终于铺天盖地砸落下来。
    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啦声,豆大雨水砸在地面、墙壁、屋顶的闷响,以及偶尔穿插着的阵阵雷声,构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季衔山终于还是将深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母后当真疼爱我吗?”
    霍翎并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很重要。”
    霍翎无法理解,于是她反问道:“你问我到底爱不爱你,那你呢,你对我这个母亲的爱又有多少。我做不到将权力还给你,你扪心自问,你能将皇位让给我吗。”
    季衔山反驳:“母后错了。”
    “我错在哪里。”
    季衔山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
    他虚虚一拢,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母后能立刻还政给我,甚至,我已经做好了母后会一直把持朝政的心理准备,可是,母后要的,不仅仅只是权力。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真正能够做选择的人是母后。权力从来都不在我的手里,我要如何选择?我只能坐在皇位上,眼睁睁看着母后步步紧逼,眼睁睁等待着母后的选择。因为母后的选择,决定了我接下来的命运。”
    霍翎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季衔山身边,用手掌轻轻抚摸季衔山的脸庞。
    温热的触感在脸庞蔓延开。
    季衔山视线一片朦胧,他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皇帝,你是在怨我吗?”
    季衔山浑身的气势,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如同一戳就破的纸老虎,迅速衰败下来。
    他下意识退后半步,想要拉开和霍翎的距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重新喘上气。
    但霍翎扣住了他的胳膊,不允许他退开。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案。
    季衔山努力不让泪水再落下,他隔着朦胧的泪眼,看着这个自己最敬仰、最亲近、也最怨怼的人。
    “……那太后娘娘,不也是在猜忌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