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金谷园之秋(4k)

作品:《晋庭汉裔

    第224章 金谷园之秋(4k)
    此时已是九月下旬,正如刘羡所言,洛阳朝廷仍然处在一片混乱中。
    在齐万年起事之初,朝廷并不在意,认为这不过是又一个郝散。甚至从关中递交上来的军报来看,齐万年麾下的部众数量远不如郝散,不过是占了偷袭的便宜。
    因此,尚书省并未惩治从冯翊脱逃返回的欧阳建,只是下令孙秀,令他不要重复上次平叛的失误,尽快平息这次事态。
    结果是出人预料的,尚书省的命令尚未发出,关中诸县沦陷的败报犹如雪一般发到洛阳。齐万年几乎以席卷之势攻略了半个关中,而孙秀竟然未能与之一战。朝廷得到奏报后大为光火,终于同意了解系的请求,解除了孙秀在征西军司的指挥权。
    本以为如此一来,关中的情形会有所好转,可接下来的两个月,形势竟是急转直下。谁也不曾料想,仅仅两战,征西军团就折损过半,这可是当年诸葛亮都未能做到的军事奇迹。
    关中军团的溃败,造成了后党在朝堂上的溃败。
    自楚王司马玮自杀后,后党把持朝政已有整整五年,虽然大体政局还算得上稳定,但洛阳的政治高压却让人窒息。几乎所有人都在努力逢迎鲁公与后党,露出各种各样前所未有的丑态,可能够从中获得利益的人却极少。一旦得罪了后党,轻则排挤打压,重则下狱发配。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可以说,众人的不满已经积蓄到了一个极深的地步。
    眼下既有了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以宗室为首的反对派自然不会放过。
    齐王司马冏率先在朝会上进言说:
    “赵王失职,孙秀无能,遗失战机,致使关中人心丧尽,齐万年坐大。为表朝廷决心,当即刻召回二人论罪,正天下试听!”
    “至于关中战局,今已是危如累卵,举兵西援刻不容缓!应该立即从洛阳点兵,派贤王,遣良将,举火长安,奋戈相抗!若关中不复为国家所有,则天命周转,社稷危甚!”
    司马冏是齐献王司马攸之子,若晋武帝当年选择传位于齐王,那司马冏就会是当今的皇帝了。因此,司马冏在宗室中地位超然,他一发言,顿时就引起一片响应。
    其舍人祖逖进言说:“朝中诸王,唯齐王严虔王度,阐济大猷,幽鉴远照,神变应机,有文帝之风。若择宗王出镇,舍齐王其谁?”
    其意图可谓是昭然若揭,就是要趁此战乱机会,帮助齐王夺取征西军司的权柄。
    当然,其余诸如淮南王、成都王等宗王的官员亦是如此。他们深知这是令主君一步登天的大好时机,都趁机向朝廷进言推荐自己的主君。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开始相互攻讦,明面上虽然还维持着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在挤兑其余宗王。致使除了罢免赵王司马伦、孙秀、解系等人的意见尚能达成一致外,其余议程根本没有进展。
    而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是,身处漩涡中心的鲁公贾谧,此时正安然游玩于金谷园内,似乎朝中的汹汹议论,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虽说金谷园以春日绝景而闻名,但秋日的金谷园也别有一番韵味。在金谷园的后山上,不仅种有枫林、乌桕、梧桐,还有一片自江南移栽而来的银杏林,值此落叶之际,满山红黄相互掺杂,好像是阳光凝固在树梢上。而地上满是或大或小形状各异的落叶,秋风吹拂过来,颇有诗意在其中流淌。
    张华拾起一片银杏叶,对着贾谧感慨道:“人生就像是这落叶,秋风一吹,不知何时就凋零落地了。”
    贾谧负手在前,回看了张华一眼,笑道:“张公是说,我也是一片落叶?”
    “岂敢……在下是说,在下是一片落叶,马上就要腐朽入土了。”
    石崇在一旁笑道:“茂先公是国家的栋梁,整个社稷都压在茂先公肩头,怎么会腐朽入土呢?”
    “哎,季伦说笑了。再伟大的人物,也抵挡不过时间,何况是我这样的老朽呢?”
    张华摇头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落叶扔下,跟随着贾谧的脚步继续攀登山路,继续道:
    “况且,有老的一辈人腐朽,也才有新的一辈人成长,国家的重任,永远在年轻人身上。”
    贾谧的脸色却不是很好,五年时光一过,使得他的棱角略有分明,原本浓重的阴柔气质因此淡薄了一些,但长时间的大权在握,又使得他的神采更加张扬,容貌的姣好犹如春一般明媚绽开,更让人觉得美丽。此刻他微蹙柳眉,仿佛有杨拂面,令他不耐烦道:
    “可麻烦也是一样,老的麻烦被割下了,没过多久,新的麻烦又长了出来,真是让人恶心。”
    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华和石崇都知道,贾谧说的是现在正在朝堂上闹腾的这些年轻宗室们。这些时日里朝廷的纷争令他心烦,所以才会到此处来散心。
    可眼下看起来,金谷园的秋景并不足以让他心旷神怡。
    三人沉默了片刻,等贾谧走到后山的山顶,看见下方的金谷园庭院,他倚靠在一棵梧桐下,说道:
    “张公,有没有办法除去这些宗室?”
    答案是一片沉默。很显然,张华不可能想出什么办法去除去如今的宗室。西晋的宗室虽然仍受到较大约束,但也都是无可置疑的实权宗室。王公加起来不下百余位,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拿其中一个开刀,剩下的都会起来抗议,这无疑是一股惊人到足以颠覆朝廷的力量。
    话说出口,贾谧也知道自己妄言了,他随即当这句话没有说过,从树枝上采下一片梧桐叶,又问道:
    “唉,张公,你说这次派遣的宗王人选,到底是谁比较合适?”
    这次张华开口了,他低眉答道:“当然是梁王最合适。”
    “那个老糊涂?他真能带兵打仗?”
    “国家本就不指望藩王能带兵取胜,之所以要宗王坐镇,无非是确保朝廷对各地军镇的影响力。从这个角度来看,梁王的优势很大。”
    说起司马肜,贾谧对他的印象是一个竹竿式的枯瘦老头,并无其他感想:“很大,怎么个大法?”
    “梁王殿下此前在军镇中颇有资历,和很多将领都相熟,他虽没有真正打过仗,但至少也操持过一些军务。这使得他既能稳定军中将领的团结,同时也知道底下军队的决策,不至于脱离朝廷掌控。而且他辈分极高,是宣皇帝的八子,宗室们也没法反对。最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
    “没有野心?”
    “对,梁王殿下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年事已高,没几年好活了,而且他没有子女。如果以他出镇关中,无论他在平叛中立下什么功勋,都不能传给下一代。所以即使朝廷分给他一些权力,要不了几年,也能收回来。这是对您,也是对皇后殿下最好的选择。”
    “原来如此。”
    贾谧想了想,对张华说道:“那就选他吧。”
    话音一落,石崇就弯着腰递来一颗柑橘,对贾谧笑道:“话说回来,敢问鲁公,这次出征的兵将,人选选得如何了?”贾谧看了他一眼,接过柑橘,一边剥一边回答道:“这次关中闹成这样,我也不可能随手处置,选将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就不要想着能去捞钱了。”
    见石崇露出失望的神色,贾谧剥出一瓣橘肉,咽下后,罕见地宽慰他道:“孙秀这几年捞狠了,百姓都是穷鬼,你过去也没什么可榨的。”
    “现在派过去的,都是去干苦差事的。安西将军是夏侯骏,麾下有周处,索靖,再有傅祗,王铨,哦,现在还要加上卢播,还有一些小鱼小虾,你待不住的。”
    被点破了心思的石崇毫无尴尬,他只是谄媚地笑:“原来如此。”
    身为一个聪明人,石崇立刻就明白了这些人事安排的深意。
    夏侯骏是前曹魏名将夏侯渊之孙,其家族与汝南王、琅琊王等宗王多有联姻,算是外戚之家,但却称不上显赫。由于他年老,也没什么权势,如今被任命为安西将军,其实就是司马肜的副将,形同于傀儡,显然也是后党用来阻止宗室扩张影响力的工具。
    周处此前担任过新平太守,对关中形势了解,也讨伐过不少羌胡,朝中让他领兵剿贼的呼声一直很高。
    索靖是早年被晋武帝司马炎看重,拜为驸马都尉的人物,而后历任雁门太守、酒泉太守等职,善于处理羌胡矛盾。
    傅祗本身就是关中北地郡泥阳人,他贵为公爵,名重关中,又资历深厚,由他来负责收拾人心还有稳定军心,也是极为合适的。
    王铨则是扬州有名的清官县令,考绩为全州第一,让他加入征西军司,也不至于说埋没了人才。
    卢播是原梁王长史,又在尚书省担任过尚书郎,和后党关系不错,也有一定的才能。既然敲定了梁王为主帅,那卢播必然是要重用的。
    这几个人选都表现了贾谧对这次平叛的微妙态度。
    两大主帅司马肜与夏侯骏都并无多少野心,卢播是主帅和朝廷的沟通桥梁。周处、傅祗、王铨都有才能,但都为人清正,很不好相处,既非后党,也非其余党派,可谓是朝堂的边缘人。
    若从单个人选来看,每一个人选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总体来看,这个阵容完全是临时捏合出来的,将领间大多互不了解,军中资历也不高,连内部的团结都很难维持,可谓是充满了决策者的侥幸心理:
    寄希望于既能平灭齐万年,又遏制其余宗室扩张影响力,顺带还能让朝中的一些刺头去送死。
    但真能成功吗?石崇难免抱有怀疑。因为据他所知,周处多次参奏梁王贪污,两人若在一起打仗,真能维持和睦吗?
    不过确实如贾谧所言,有这些人在,这次平叛他就不该参与,还是另寻他路吧。
    沉默了片刻后,张华突然上前进言道:“鲁公,以我之所见,还是启用孟观最合适,根据此前之军报所见,齐万年不是庸才,您用的这些人里,恐怕周处都并非对手。只有孟观这样的用兵奇才,才有八九成把握取胜……”
    “哦?”
    贾谧已经吃完了柑橘,将橘子皮扔到山下,随口说道:
    “张公说的我不懂,我只知道,那孟观已经是上谷郡公了,他要是打了胜仗,我们拿什么来赏赐?军中又会怎么看他?”
    “而且他是楚王一党吧,让他平了叛后,张公能担保吗?担保他不是下一个造反的钟会?”
    这句话是诛心之语,张华一时沉默不语,拱了拱手,算是放弃了这项进言。
    就这样,在朝中群臣依然在争论不休的时候,贾谧于散心时间就定下了这些大事。
    议论结束后,贾谧心情稍好,和石崇在金谷园用了一顿膳后,就再次返回到洛阳宫,打算到秘书监歇息。
    谁知刚刚自返回洛阳城,正坐在轺车上闭目养神的时候,马车忽然一个停顿,令他陡然惊醒。
    “怎么回事?你不想活了?”他顿时出声向马夫斥责道。
    马夫战战兢兢地向贾谧汇报道:“禀告鲁公,是前面有车驾和我们撞上了,拦住了路。”
    贾谧闻言,愤怒的同时,颇有一些不可思议:“是谁被猪肠蒙了心,敢拦我的路?!”
    自从元康元年的秋天开始,鲁公车驾在洛阳出行,从来都是畅通无阻,哪怕宗室亲王见了都退避三舍,今日怎会有人拦他的路?
    他忍不住探头出窗,看见对面的队伍浩浩荡荡,近百名骑士拥簇着一辆三驾青盖车,与自己的车驾在街道中央相互对峙,来势可称汹汹。
    再看他们车架上高悬的“成都”二字,贾谧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成都王司马颖的车驾!
    这时一名骑士从队伍中策马而出,到贾谧车驾前朗声道:“禀告鲁公,我王正要去东宫陪太子读书,不知鲁公可否让行?”
    按照《泰始律》,公爵当然要给亲王让路,而此刻骑士当众说起此事,显然是当众讥讽贾谧,笑他有悖臣子本份。
    贾谧心中已是暴怒,但他也知道,这事要是处理不好,极容易落人把柄,所以他咬紧下唇,直到血都流出唇角,他才徐徐吩咐道:
    “给成都王殿下让路!”
    随着贾谧的车驾主动让路,成都王一行人放声大笑,笑声似乎穿透云霄。而在车马声渐渐远去后,周围的路人对着贾谧的车驾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显然是以此分辨两者的权势高低。
    贾谧听到这些蚊呐般的声音,几乎想把在场的人杀尽,但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只是以眼神愤愤然望向东宫,犹如一把秋水造就的刀锋。
    他此刻已忘记了刘羡,而是握紧了拳头,深刻地仇恨起另外一批人,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着这些人的名字,脸上泛起嫣红,似乎唇齿间已将他们嚼成粉末:
    “呵呵……司马遹……司马颖……司马冏……真是好威风啊……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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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